一个康巴汉子用生命书写的忠诚——昂噶最后的人生历程和心灵独白

23.04.2015  10:42

  青海新闻网讯 那是一次特殊的采访。我去采访的是一个亡者的灵魂。

  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多了,而亡者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眼前,历历在目。

  那是2013年9月的事,玉树灾后重建最后的收尾工程还在继续,按原计划,到9月底,所有的重建工程都要结束了。一个新玉树已经傲然屹立。玉树民众群情激昂,想用一个盛大的庆典活动来表达他们的喜悦和感恩之情。进入8月份以后,玉树的很多人已经蠢蠢欲动了。到9月初时,有一群人已经自发地聚在一起,开始谋划庆典活动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是玉树的文化人,玉树灾后重建即将结束,他们感觉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为玉树做这样一件事。

  很多玉树人发现,这些人每天都会出现在刚刚重建完成的玉树赛马场,在那里走来走去,吵吵嚷嚷,指指点点……有时候,一呆就是几个小时。那个时候,还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后来,传出消息说,他们准备在赛马场为灾后重建搞一个大型群众庆典。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说,太好了,就应该这样。还有人说,玉树地震后,整整三年多时间里,玉树没有举行过赛马会。现在的赛马场建设得那么漂亮,真该在那里举行一个大型活动,给灾后的玉树增添一些喜气……他们有一个领头人,他的名字叫昂噶。

   第一首歌:唱支山歌给党听——

   他用一生都没有唱完的一首歌

  庆典的表现形式上,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分歧,就是用大型广场歌舞,这是玉树民族文化的特色所决定了的。因为场面宏大,初步考虑参与演出的群众人数超过了万人。每一个章节出场的人数都在两三千以上,而且,前后的衔接上一定要做到天衣无缝,还不能平铺直叙,在整场演出的节奏变化上还得波澜起伏,表现出壮阔恢宏的气势。他们反复掂量和讨论的重点是整个演出活动的结构问题。

  他们的意见分歧主要集中在昂噶提出来的三个节目上,一个是开场的歌舞用什么形式,昂噶坚持要用一曲独唱的歌曲来开场,伴以大型舞蹈场面,这支歌的名字是《再唱山歌给党听》。对此,很多人不大同意,觉得就用玉树的伊舞或卓舞来开场才好,那样场面宏大,一开场气氛就热烈。一个是中场部分,昂噶坚持要插入一个迎宾的节目,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个环节所采用的迎宾方式规格太高了。昂噶要让所有参与玉树灾后重建的援建者代表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入场,当地民众代表盛装为这些援建将士牵马拽镫,绕场一周。要知道,这样的场面只在传说中出现过,在当地民众的现实生活中一般很难看到。很多人说,这是不是太过了?另一个是,接近尾声的部分,昂噶坚持要用一个非常壮观的赛马场面,这是所有玉树人都非常熟悉的画面,可他们所见过的赛马场面都是在一个离开人群的开阔滩地上,而他要把近千匹奔驰的马队引入广场上演出,其安全问题就令人担心。为此,他们一遍遍讨论和争吵,可是,昂噶寸步不让。

  “我们就是要大张旗鼓地高唱中国共产党!就是要用民族最高的礼遇来表达对各路援建大军的感恩之情!”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说:“这三年多来,玉树人经历了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们经历的是一场天大的灾难,现在,一个崭新的美丽玉树已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而且,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好很多。如果没有党和国家的极大关怀,如果没有祖国各地各路援建大军的无私帮助,我们会有这样的新家园吗?不会的!这是多大的恩典和福报?对此,我们报以怎样热忱的赞颂都不为过!”很多次,人们都看到,说到激动处时,他会声泪俱下。“我们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们玉树人对党和国家、对全国各族人民的一片感激之情!”

  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家都清楚,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最后妥协的总是别人。尽管,这个时候的昂噶已经是一个退休的老干部,但是,以他在玉树文化界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完全可以左右这样一个活动。他有一句名言:“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这句已经广为流传的话后来成为玉树最好的形象代言,被频繁使用。就凭这句话,他在玉树文化界的地位也无可替代。

  何况,由他出任这次庆典活动的总策划和总指挥,是经过玉树州委、州政府领导们的深思熟虑的。在物色这样一个人时,他们一开始就想到了昂噶,无疑,他是最恰当的人选,但是,还心存顾虑。因为,昂噶早已经退休,而且,身体也不是太好——虽然,那个时候,州上的人还并不清楚他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让这样一个人再次肩负这样繁重的任务,都有点于心不忍。可正在这个时候,他主动找到州上有关领导,说他愿意为玉树的灾后重建最后再尽一点力,而且已经开始积极筹备了——后来,当人们再次想起他说的这些话时,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最终,这台大型广场群众庆典活动还是按照昂噶确定的思路和构想开始排练,玉树所辖六县都有大批群众参与。这个时候的昂噶一般都会显得很骄傲,这不仅因为他的决策是英明的,不是的。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固执。他之所以骄傲是因为,他看到人们还像以前一样敬重他,拥戴他,支持他。当然,他也清楚自己并不是在一味地强调自己的个性,那没用,他还没愚蠢到那个程度。他的固执或者说是一种坚持缘于自己对玉树民族文化的整体把握能力。几十年不间断地挖掘、整理、思考和积累,使他具备了别人所没有的独特眼光和判断力。他也清楚,人们称他为玉树民族文化事业的推动者,说他是旗手和领军人物,其中有过誉的成分,但也并非完全名不副实。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所以,他才敢于跟大家较劲,才敢于说一些绝对的话。所谓艺高人胆大,说的可能就是这个道理。昂噶在玉树那片高地上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艺高胆大的人。

  在这次庆典活动节目起初的排练中,各县都在当地组织排练,称多县的白龙卓舞,囊谦的热巴舞等玉树最迷人的歌舞都囊括其中,近千匹赛马用的马队都是杂多和治多调过来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昂嘎一次次奔赴各县去检查排练,去看进展情况。到庆典具体日期最终敲定以后,才把这支庞大的演出队伍集中到结古进行最后的磨合彩排,每一个细节都要丝丝入扣。

  彩排的时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一大早,昂噶都会准时出现在彩排现场,一直到午夜时分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脸黑了,人瘦了,原本消瘦的身躯更加显得形销骨立。玉树州广播电视局局长旦周才仁告诉我,那些天,从早到晚,昂噶都侧弓着身子,有时候,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直角,还用自己的一只拳头用力顶着肋部下方。他整天都在那里高喊,这里不对,那里出错了。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每天晚上回家时,嗓子都哑哑的,说不出话。

  他就劝昂噶:“你好像不大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回家歇着。这里就交给我们盯着,放心吧,我们不会糊弄你的。有什么事会给你打电话,你也可以在电话里指挥我们啊。”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我自己坐不住。这次活动对玉树意义重大,我在这里看着,心里才踏实……”话还没说完,他又蹿到一旁高喊:“你们刚才那个地方与他们在动作的衔接上有问题。把刚才那一段重新来一遍。”之后,就盯在那里一遍遍地排练,一边看,一边还不停地高喊:“好。好。现在好多了,就这样。继续……”

  不仅是旦周才仁,很多人都记得那些天昂噶的样子。但是,他们只是想,他可能就是有点不舒服,没往深处想。在他们看来,很多时候,昂噶就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大大咧咧的,甚至可以说,活得很粗心,至少对他自己是这样。玉树是一个小地方,在这个地方,昂噶算得上是一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他历任玉树州广播电视局局长、州委常委、宣传部长、州政协副主席等职,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一身布衣,走在街上时,但看那样子跟一个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后来,身边的朋友们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说你现在好赖也是个州厅级的干部,你在家里,粗茶淡饭可以理解,因为别人看不见,但是,起码衣服要穿得像样一点。“你看你,哪像个厅级干部?简直就是一个平头百姓!”

  虽然,他知道,朋友们说这话是为他好,但是,他听了之后依然非常生气,竟一脸严肃地说:“记住,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一个厅级干部,任何人都不是。我们的干群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很多问题?原因不在你吃得穿得像不像一个干部,而在于你心里有没有装着百姓,一个干部像百姓一样生活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得很!要是我们的干部都像百姓一样生活,他们对我们还会有那么多意见吗?”

  2013年11月3日,庆典如期举行。这一天的玉树艳阳高照,这一天的玉树充满喜悦,到处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庆气象。新落成的赛马场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演出就要开始了。赛马场安静了下来。一支几千人组成的民族舞蹈场面出现了,这是大家熟悉的场面,因为场面宏大,气势磅礴,顷刻间,在场每一个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大家以为,整场演出都会以这样的场景继续,因为,这是玉树一贯最出彩的做法。可是很快,人们意识到了一种与以往的不一样。在宏阔的舞蹈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藏族歌手,歌声响起来了,是《再唱山歌给党听》。这是整场演出的序曲。歌中唱道:再唱山歌给党听,我把歌儿献给你,五十六个民族同唱一首歌,我们一起再唱山歌,五十六个民族再唱山歌给党听……

  采访札记:在这里,有必要对这支歌做一个简要的注释。据说,这首歌是藏族女歌手索朗旺姆为著名藏族女高音歌唱家才旦卓玛量身打造的封关之作,用汉藏两种语言演唱。索朗旺姆为什么要为才旦卓玛写这样一首歌呢?当然与才旦卓玛的另一首歌《唱支山歌给党听》有关。这是全中国家喻户晓的一首歌。歌中唱道:“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记得,前些年,曾有人对歌词中“我把党来比母亲”这样的表述提出质疑,说这个比喻不大贴切。我想要说的是,这是一个时代的歌声和心声。当我采访完昂噶的事迹之后,再次用心听倾听这两首歌的时候,我似乎听懂了深藏在这两首歌背后的含义。那正是才旦卓玛一生想要表达的心声,也是昂噶的心声。再次听这两首歌时,我对昂噶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这种认识与他的灵魂有关。

  歌声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热情,掌声响起来了,看台上一些人开始流泪。《唱支山歌给党听》,在别人可能只是一首歌,而在昂噶却凝结着他一生的一个情结,这是他用一生都唱不完的一首歌。所以,接到组织策划和编导玉树灾后重建庆典活动这样一个光荣的使命之后,他非常庆幸。

  心灵独白:那些日子,他曾向一些人透露过这样的心境:他觉得,这是命运对他的格外眷顾。他说,自己剩下的日子也许已经不多了,如果是那样,能在生命的最后,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便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演出接近中场。赛马场里突然响起格萨尔英雄史诗的音乐,悲壮恢宏的篇章开始了。热血再次沸腾,心灵再次被震撼。各路援建大军的代表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伴着那雄浑的乐声隆重登场,身着节日盛装的当地民众代表牵着那些马匹绕场缓缓行进。迎宾的马队经过面前的时候,主席台上,看台上,所有的观众都起立鼓掌。看到这一幕,很多人都控制不住眼泪,泪雨纷纷。玉树灾后重建的三年,是这些援建将士浴血奋战的三年,是他们流泪、流汗、流血的三年,他们中的很多人累倒了,还有一些人永远地留在了玉树……

  那一刻,人们好像理解了昂噶的用心。而他不仅是在用心,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唱一支歌。那是他生命的绝唱。

  庆典继续。演出继续。高潮迭起。欢呼汹涌。人们看到,昂噶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挥动着红黄两色的指挥旗,用旗语为一幕幕尽情演绎的宏大场面传递着他的指令。昂噶的女儿更松德吉也在看台上,但是,那天,他根本没看到场上的精彩演出,她的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望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她泪如泉涌。她发现,在指挥的间隙,父亲一直用右手不停地按压着腰部。她知道,父亲在用怎样的毅力控制着自己高大的身躯,以免跌倒在地。那时,病魔正撕咬着他的身躯,但是,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疼痛了。快接近尾声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尾声《团结颂》,之后,就是谢幕。他必须坚持住,坚持到演出结束。他要和所有参与演出的同胞一起谢幕。所不一样的是,他清楚,这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后的谢幕了。他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你就可以完美谢幕了。

  玉树州委书记文国栋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这样评价昂噶:“一个人在知道自己已经患有绝症的情况下,还那么拼命,一般人很难做到。这是一个用生命给共产党唱歌的人,这是一个藏族共产党员用生命谱写的忠诚之歌。他用最后的生命导演了一场人生大戏,他不仅是一个铁铮铮的康巴汉子,也是领导干部的楷模。”

   第二首歌:再唱山歌给党听——雄鹰为什么这般自由欢唱

  昂嘎1950年5月出生于玉树县一个牧人家庭,1968年5月参加工作,1973年加入中共产党。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是被姐姐带大了。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他一直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和帮助下不断成长起来的。大学毕业后,他曾一度留校。有一天,他站在青海民族大学的楼顶上,望着天空中飞翔的一只鹰,心想,自己也应该是一只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鹰。据说,他是受了那只鹰的启示,才决定离开城市的生活回到玉树的。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玉树草原。他太爱玉树这片土地了,他曾对人们说过一句话:“这辈子我是人,如果下辈子转世为一头牦牛的话,我还愿意生在玉树。”

  回到玉树以后,他先后在州文化局、广电局、宣传部、州政协工作。在文化部门工作期间,他搜集整理的玉树民间文学作品集就有十余本,玉树地区格萨尔王传77卷210多册,出版画册6本,策划、录制光盘22张,为玉树民族民间文化的抢救、挖掘、保护和传承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而他本人也可以说是一位多产且影响广泛的艺术家。陆续创作了300多首诗歌和歌词,其中,《潇洒的康巴人》、《大美玉树》等歌曲广为传唱。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和组织领导者,他对玉树文化事业所做出的贡献,在玉树几乎无人望其项背。玉树几乎所有的文化人都受到过他的提携、扶持和帮助,一大批卓有成就的学者、音乐人、画家、作家和诗人都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玉树139座寺院的活佛和堪布们记得,为了保护传承民族文化,多少次,昂噶曾与他们促膝谈心,共商寺院文物保护大计的情景。为格萨尔及十三大将灵塔、东仓大藏经、藏娘佛塔等珍贵文物的保护,他一直在尽心竭力,一直在奔走呼号。

  采访札记: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事迹被省内外媒体做了大量报道,在很多报道中,他几乎被描述成了一个完人,甚至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说他才华横溢、文采飞扬,说他创作的诗歌脍炙人口,说他写的歌词经久传唱,说他拍的电视片堪称经典……其实,客观地讲,就某一方面而言,昂噶都不是做得最好的人,在玉树也不是。他写诗,但他肯定不是玉树最优秀的诗人;他写文章,也肯定不是玉树最杰出的作家;他写歌词,也不是玉树最有成就的词作家;他拍电视,即使广为传颂并获“星光奖”一等奖的那部纪录片《格拉丹东的儿女》,他顶多也是几位主创人员之一……就个人成就而言,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但是,有一点,在玉树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那就是他对整个玉树文化事业的向前推动和发展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为此,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和智慧。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玉树这样一个民族地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藏族干部,他一直积极倡导一种爱党、爱国、爱家乡的创作热情,并将这种情怀化作一种文化自觉、自信的良知,激励团结所有文化工作者为之不懈奋斗。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党、对祖国的一片赤诚。我认识昂噶至少有20年多年了吧,记得很多年以前,在一次交谈中,他曾谈到过他对党、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他说,这是立场和原则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不太了解昂噶的人,初次接触时,会感觉,他的这种感情有点不真实,像是装出来的。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是,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他从不伪装自己,他敢爱也敢恨。他对很多人都说过,爱党、爱祖国、爱家乡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就要理直气壮,就要旗帜鲜明,不能遮掩。他爱人拉珍告诉我,他在家里也经常说这样的话。

  4月初和4月中旬,我曾两次赴玉树采访,我翻阅过他留下来的很多文字,有些已经公诸于世,还有很多文字我们是第一次翻阅。我发现,在他几乎所有的文字中,使用频率最高词汇就是""、"祖国"、"人民"和"家乡"。如果说,他所有的文字只有一个主题的话,那么,这个主题就是:爱党、爱国、爱人民、爱家乡。

  “爸爸说经历寒冬的人才知道太阳的温暖,妈妈说经历苦难的人才懂得人间的真情。当故乡变成一堆废墟的时候,是谁感动了玉树为我们敞开呵护,呵护的胸膛;当家园遭遇一场灾难的时候,是谁感动了玉树为我们撑起一片生命的苍穹;当心灵受到一次摧残的时候,是谁感动了你我建起一座爱心,爱心的殿堂。那是人心所向的共产党,那是我荣辱与共的祖国,那是我生死相依的全国各族人民……”这是玉树地震后,他在一首题为《感动》的歌词中所写的话语,这首歌在玉树已经广为传唱。

  “奔腾不息的江河,今天为什么这般激情奔放,因为千年雪山是澎湃的翅膀,不管流到塞北江南,雪山的恩情永远铭记心上。翱翔蓝天的雄鹰,今天为什么这般自由欢唱,因为万里天空是你展翅的梦想,不管飞得再高再远,天空的恩情永远铭记心上。浴火重生的玉树,今天为什么这般美丽坚强,因为祖国母亲是我不倒的脊梁,不管走过今生今世,祖国的恩情永远铭记心上。”这首题为《感恩》的歌还不曾谱成曲子,它最早只出现在他妻子、儿子和女儿的手机上,后来又在很多玉树人的手机上流传,后来也流传到了我的手机上。

  采访札记:在读这些文字时,我曾不断地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个玉树藏族男人的心里,共产党、祖国和人民占据着怎样的位置?随后,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同样的位置装着这些庄严神圣的字眼?我不敢肯定。但是,我确信,在昂噶的灵魂深处,它们不只是一些字眼,它们早已经成为骨肉和精血,是他生命和精神品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之所以弘扬昂噶精神的根本所在。因为,当下的青海乃至全中国都需要这样的精神品质。

  这两首歌词都是昂噶在玉树地震以后新创作的作品,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党、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情。这是昂噶一生所坚守的一个信念,不但从未动摇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坚定了。尤其是2010年4月14日玉树地震后,那感天动地的抢险救灾场面,那艰苦卓绝的灾后重建伟大斗争,使他体会了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感动。他和玉树一起见证了人类重大救灾史上的一个奇迹,见证了中华民族强大的国家力量。各族中华儿女三年多时间的浴血奋战,在玉树这片高寒极地上写下了一部惊心动魄的悲壮史诗。生为一个玉树人,他感受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玉树地震前,昂噶已经到州政协任副主席了。地震时,他正在西宁住院治疗,听到地震的消息,他立即中断治疗回到了满目疮痍的玉树。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有那么多同胞在地震中丧生,家园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他欲哭无泪……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中去为玉树分担苦难和忧虑。一开始,他就在州府所在地组织救灾,分发救灾物资……地震后的好几天里,他白天黑夜都在州政协组织救灾的帐篷里,很少回到家人身边。那些天,他们一家人都挤在一辆车里过夜,五六天以后,他们家才分到一顶帐篷。一家人住到帐篷里的时候,他已经到果青村蹲点救灾,他是救灾组组长。之后,一直在果青村蹲点,直到七个月之后才回到州上。

  他妻子拉珍说,他所有的心血都献给了玉树的文化事业,即使在家里他也在为这些事情忙碌,没时间操心家里的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在家里,自己的碗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小儿子至今还是一个城建局的合同工,周围的人有时候也替我埋怨他,说他只要稍微操点心,家里就会过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他不会用手中的权力去给家里谋利益。”

  曾与昂噶一起共事的囊谦县委宣传部长多杰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十几年前,昂噶家装修厨房,钉子用完了,需要去买几颗钉子,当时,家里只有拉珍一个人,走不开。无奈,拉珍就给昂噶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帮着去买一下。昂噶得知此事后,回到家里就大发雷霆,说:“单位上的车是配给我昂噶工作用的,不是私人财产,以后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果青村村支部书记文江回忆说,果青村是重灾区,全村524户人家所有的房屋都塌了,死亡52人,伤者数百人。他记得,好像是第五天,昂噶他们就来了,一共六七个人。来了之后,一直在忙着救灾,抢救伤员、分发救灾物资、登记灾情、发放抚恤金……每天从一大早要忙到次日凌晨两三点还忙不完。文江看到,昂噶的脸色很差,像是病得不轻,有几次,还看到他在大把地吃药。他就劝他回州上去歇几天。昂噶说,他没事。就继续忙。

  与昂噶一起去果青村蹲点的州法院副院长韩国福告诉我,昂噶一家人当时就住在体育场的安置点上。一天,他去他们家的帐篷看了看。那时,灾区的大部分帐篷里已经通上电了,可他们家帐篷里连个灯都没有。他就有点想不通,一个政协副主席如果想办法给自己家里解决一下照明问题,似乎并不为过。可是昂噶不会这样做。韩国福看不过去,从自己单位给他们家抬去了一台发电机。

  2013年,中国文联组织文艺家到玉树慰问演出时,文联领导曾到昂噶家里慰问这个玉树州文联的第一任主席。那时,昂噶一家已经搬入重建后的新居,但是,家里几乎除了几样简单的家具,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听说中国文联的领导要来家里,昂噶觉得应该有所准备,他甚至还从州民中一个朋友那里借了一台电视机摆放在家里,还特意打了借条。

  从果青村回来之后不久,他就退休了。可是,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手续而已,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退休以后的昂噶甚至比以前更忙了。很快,他接到一个重要任务,组织排练一台歌舞剧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以感谢党和国家的亲切关怀,感谢全国各族人民对玉树的无私援助和厚爱,这台歌舞剧就是《玉树不会忘记》。每一个看过这台节目的人,都为之流下过眼泪……而昂噶付出的整整八个月的生命时光——要知道,他已经没有几个八个月了!

  在昂噶的遗物中,我还找到了很多类似备忘录一样写着简短文字的纸张。上面按顺序记着他要急需过问的一些事情,其内容从重建项目的规划设计到公共文化设施建设,从民生大计到大街小巷的环境卫生,事无巨细,无所不包。譬如,有一张纸上写着这样的文字:“巴塘河边,厕所。给吴德军打电话。”这几个汉字的意思是,那天,他去文成公主庙路过巴塘河,看见一个公厕建在河边上,粪便直排河里,污染了河水。他觉得,这太糟糕了。他要给时任州委副书记、玉树县委书记的吴德军打电话过问此事。后来,吴德军给我说,他当天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显得很气愤。放下电话,吴德军就责成有关部门立即着手整改。第二天,那个厕所已经从巴塘河边上消失了。

  还有一张纸上写着这样一些话,其实就是几个词组:三江源报、州文联、杂志、土风歌舞团……等等,上面标注的日期显示,他写下这几个方块字的时候,玉树刚刚地震不久。盯着那几个零乱的汉语词汇,我没看出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他任州委宣传部长时曾创办《三江源报》,震前已经停刊,其它几个词语意味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后来见到玉树州委书记文国栋,他说的一席话才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文国栋说,玉树地震后不久,一天,昂噶来找他,建议,必须尽快让《三江源报》复刊,尽快组建成立玉树州文联,尽快让土风歌舞团恢复正常,尽快创办《康巴文学》等杂志。说震后的玉树急需要文化精神的抚慰和鼓舞。很快,这些事就在地震的废墟上一件件得以落实,对震后玉树社会秩序的恢复和稳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文国栋感慨道:“昂噶在地震后第一时间里提出这样的建议对当时的玉树来说真是太重要了。那个时候,他早已经在州政协任副主席了,你说,这些事情与他有什么关系?换一个人会操心这些事吗?不会的。这样的事只有昂噶会做。”文国栋回忆说,近三年多来,昂噶提出类似建议的次数不下几十次,涉及到玉树灾后重建和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文化建设方面的很多建议后来都成为决策的重要依据。

  在玉树采访时,很多人都给我讲过这样的事,说他们经常会接到昂噶的电话,收到昂噶留的纸条,所反映问题都事关灾后重建和群众的生活。一次他给吴德军打电话说,扎曲河边的那些垃圾必须尽快清理。还有一次,他打电话给州电视台,说结古新建成的街道边上经常有人随地大小便,令人心痛,建议公开曝光。旦周才仁回忆说,那个时候,他早已退休了,而且,身体还不好,换个人,谁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可他是昂噶。他要是不管这些事,他就不是昂噶。

  早在2008年,昂噶就被确诊患有早期肝硬化,肝门上还有血管瘤。因为考虑到这个血管瘤,不得不放弃手术,而采取保守的治疗方法。他妻子拉珍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对我说:“当时,医生就一再叮嘱,他的病不能劳累。可他不但不听劝,还让家里人保密。说玉树遭受这么大的灾难,再不能为这点小事给别人添乱。”拉珍曾是县医院的一名医护人员,对自己爱人的病情可以说是心里有数。州文联副主席仁青战德告诉我,每次去他们家串门时,总看见拉珍逼着昂噶吃药的情景。

  旦周才仁说,每次有人劝他注意身体时,他总拿一句康巴谚语来搪塞:“人为什么害怕死,因为人只有一次生命;人为什么不怕死,因为总有一天人都会死。”

  心灵独白(昂噶说):“一个人不能为活着而活着,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意义?一个人一定要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是为什么要活着?最好的办法是,把你所得到的每一份爱都加倍地归还给这个世界。只有这样,有一天你才能安心地离开。

  昂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桑周,在玉树市一个街道办工作;小儿子巴丁松保,是一个合同工;女儿更松德吉(也叫宵燕),是个医生,在州医院工作。耿松德吉告诉我:“2013年9月,他本来也在西宁住院,为了玉树灾后重建的庆典,他瞒着母亲、瞒着医院,再次回到玉树,夜以继日地编排节目。整整两个月,他天天都去彩排现场。我劝他别去,打针,休息一下,他却说,收官庆典事关重大,不去,我放心不下啊。”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便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接着说:“后来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一只插在腰里,他是想用手掌按压的方式减轻病变的疼痛……在生命的最后,他还在为玉树操劳。”

  那个时候,昂噶其实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庆典活动一结束,他就到西宁的家中休息了,也到医院去检查过病情,医生们说,肝硬化已到晚期,最佳的治疗时机已经错过,只能保守治疗。他自己也不打算再为此费更多的心思了。可是,妻子拉珍和儿女们不甘心,他们想再试试。一家人商量后决定:2014年1月13日去北京治疗。已经联系好医院了,机票也已经买好了。

  时间到了1月12日。第二天就要去北京了,这是一次远行,拉珍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听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昂噶轻轻地一声叫喊。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去看时,昂噶半蹲在地上对他说,他有点恶心。拉珍一下就想到了他肝门上的那个血管瘤,赶紧送到医院一看,果然是那个血管瘤爆裂……当日午时12时10分,昂噶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世界……

  时任玉树州委副书记吴德军说,12日上午,昂噶还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第二天要去北京看病,玉树的文化建设方面他还有一些想法需要给州上反映。最后,还说,如果能活着回来,夏天在玉树举行的康巴艺术节上,他还要一显身手……

  采访札记:昂噶离开以后,很多人还并不清楚,他曾经病得那么严重,便感觉,他走得太突然了!很多人知道他的病情之后,又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已经退休了的人,明知病得那么严重,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什么还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很想当面问问昂噶,可是,昂噶已经不在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11年底的一次会上,还跟他打过招呼。我说,你多保重——近三四年间,我对每一个所见到的玉树人都说,你多保重!他说,兄弟,我没事!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消瘦了,脸上原本就很凸出的那些部位越发棱角分明了,两颗硕大的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此时此刻,回想那一幕时,昂噶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没有跟自己过不去,他只是想把还没做完的事情做完,而那支山歌却是唱不完了。因为,他早已经意识到,即使能把所有剩下的事情都做完了,他也不可能唱完自己心中的那支山歌了。

  依照他身前的遗愿,他的遗体没有按当地风俗天葬,而是施行了火葬。依他嘱咐,他的骨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洒在了结古的彭措达泽山上,一部分洒在了巴塘河里。

  在很多场合,昂噶曾这样描述自己:“我的额头就是巴颜喀拉山,一双眼睛是扎陵湖和鄂陵湖,两个鼻孔是长江和黄河。我洁白的牙齿永远不会脱落,我浓密的黑发永远不会变白,我嘹亮的歌喉永远不会嘶哑,我滚烫的热血永远不会冰冷,我赤诚的心灵永远不会变色……”

  我在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否还依然保持着这个模样?是否还在继续歌唱他用一生都没有唱完的那支山歌?

   青海日报评论员文章 用生命抒写大爱与忠诚

  说实话,昂噶同志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什么超越平凡的事迹,但在他的故事里,我们不禁被这位康巴汉子那样一种始终用生命燃烧的深情和精神,所感染、所感动。

  昂噶,一个藏族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一个玉树文化事业的带头人,为什么他要用最后的生命再唱山歌给党听,为什么他要拖着重病的身躯为玉树的灾后重建四处奔波,为什么他在退休后仍然为玉树的文化事业殚精竭虑……因为他心里有爱,因为他满怀忠诚。

  有人说,忠诚是大爱的基础,大爱是忠诚的表现。昂噶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脚:在他几乎所有的文字中,使用频率最高词汇就是“党”、“祖国”、“人民”和“家乡”,他常说,爱党、爱祖国、爱家乡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就要理直气壮,就要旗帜鲜明,不能遮掩;他一直积极倡导一种爱党、爱国、爱家乡的创作热情,并将这种情怀化作一种文化自觉、自信的良知,激励团结所有文化工作者为之不懈奋斗;“浴火重生的玉树,今天为什么这般美丽坚强,因为祖国母亲是我不倒的脊梁,不管走过今生今世,祖国的恩情永远铭记心上。”在这个玉树藏族男人的心里,“爱”、“忠诚”不只是一些字眼,它们早已经成为骨肉和精血,就是离去,也要把骨灰撒在玉树的山川河流。这便是生于斯、歌于斯、葬于斯,大爱不言,赤诚可鉴。

  忠诚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心底油然而生的信念;忠诚不是自然生发的产物,而是理性的自觉使然。忠诚尤其需要有理想信念作为支撑,如果理想信念不坚定,遇到一点风雨就动摇,那只是表面上、口头上的忠诚。党员干部对党和人民是否忠诚,检验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他为党和人民做了多少有益的工作。昂噶同志始终坚守着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党员干部的忠诚和信仰,忠诚于党、忠诚于祖国、忠诚于人民的事业,无论岗位如何变化,无论病痛怎样纠缠,乃至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党忠诚、恪尽职守的政治品质始终如一。

  用生命书写忠诚,用奉献诠释追求,用行动践行誓言,是昂噶的真实写照;忠诚与大爱,无疑是最值得党员干部学习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