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战栗的旱獭——观鲍永清野生动物摄影感想

22.11.2019  07:44

狭路相逢

毛腿沙鸡

马鹿家园

  青海新闻网·青海新闻客户端讯 不久前,在英国BBC《野生动物》杂志与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联合举办的年度野生生物摄影师大赛上,来自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省管理局的首席摄影师鲍永清获得了年度摄影师奖。这无疑是青海摄影家带给世界的一个惊喜。这个令青海荣耀和亢奋的时刻,随着其获奖作品《生死对决》中那只遭受藏狐突袭而惊恐得五指张开、嘴巴大张的旱獭留给世界的最后瞬间,而在一个蓝眼珠、黑眼珠异地相处而又共时相望的地球村里,掀起阵阵始料未及的信息涟漪,其持续发酵的涟漪效应,正在让人们醺然于视觉的狂欢,以至于引动网络P图大触(有非常高技术的动漫游戏领域高手)和表情包段子手跃跃技痒,争先恐后进行“二度创作”,挠胳肢窝、挠脚心似的鲍式文图接踵笑翻众人,赚取惊煞时人的吸睛指数。

  还是尼尔·波兹曼火眼金睛,看准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相”:

  ——娱乐的确成为了现代生活的标志,它已经溢出电视,弥散到整个社会之中。

  ——娱乐已经成为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成为表现一切经历的形式,从新闻到政治,甚至是宗教活动都在全心全意地娱乐观众。

  鲍永清肯定想不到他拍摄到的这个“死亡时刻”,这个让身临其境的旱獭“恐惧与战栗”的瞬间(引号里的表述来自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一个著名论题和论著)——换成古汉语中那个在2015年第三届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复赛第六场上被选为全民捂热的冰封汉字——该叫做“觳觫”,怎么一下子就让满世界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译”成一个喜感十足的The Mo-ment(瞬间)?最初拍下这个令人心悸、惊悚的时刻,我相信鲍永清的心底里掠过的应当是对野生动物每天面临弱肉强食的威胁时的一种揪心,一丝隐忍的悲悯,还有肃然于生命之无常、生命之无畏的庄重情愫。而现在,群情已经把他最初悲剧感的崇高体验,涂抹、篡改、混搭得面目全非,完全遮蔽了本相。一眨眼的工夫,一只喜马拉雅旱獭的毙命,一种生命的消亡,还有在青藏高原自然环境里物竞天择的严峻和酷烈,就这样被一种娱乐化的暴力,被笑到肚子疼的笑声,化成了人人嘴边巨大蓬松的棉花糖。瞧瞧:这个世界的口味,就是喜欢甜蜜的物质,喜欢入口即化的食物,喜欢膨化,喜欢膨胀。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情境里,你拿严肃、沉重的话题说事,你就是离亲叛众,就是把自己变成挨抽的陀螺。

  在持续发酵的效力中,我还没有见到对摄影家本人、对青藏高原生态环境、对野生生物雪花纷飞般的热情关注。这也证明我刚刚表达过的那个意思:凡是一时难以消化或者需要特殊的蛋白酶来消化的东西,凡是不对自己口味的东西,潮人们一般都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

  回到话题本身,在鲍永清野生生物摄影背后,至少掩映着这么几种事实:

  首先是摄影艺术随着摄影器材、技术的普及,它的门槛已经降到了人人都能拍摄的地步。视觉图像强盛无比的繁殖力,已经使其走向了极度的过剩。全民摄影所产生的惊人数量,在迅速普及摄影这门技艺的同时,无可置疑地也在侵蚀、削弱它自身的“颜值”和魅力指数,铺天盖地的视觉画面,已经让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见多不怪”的审美疲劳状态;频繁而持久的图片刺激,已让人们的视觉神经和大脑反馈机制产生间歇性腻歪。在这种前提下,要让人们产生“审美的惊觉”,让人顿时眼前一亮,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就从客观上吊高了人们的审美期待。新的情境逻辑产生了:观者的口味越来越刁,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难以餍足。摄影门槛和摄影艺术的审美标准其实已经明降暗升。就拿鲍永清的片子来说,首先他是在一个高海拔环境里拍摄,这就不是谁想拍就能拍的问题。其次,就算你能够适应高海拔环境,但你没有一定的观察经验,没有熟络的拍摄地动植物知识、地理知识等必要的知识装备,没有在碰到“决定性瞬间”的时刻抓拍的功夫(一般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你都不可能拍到一个罕见的瞬间。还有像你的身体条件、意志力、拍摄地向导等等非智力因素,都作为拍摄创作的潜势力,影响着一幅摄影名作的诞生。

  其次,鲍永清的获奖,意味着他早已超越人人随手抓拍的阶段,而进入到一个持续观察、定向观察的阶段,他因为专注的时间长度和兴趣浓度,已经将摄影艺术的难度系数提高到一个几近于自然专家、野生动物专家的程度,或者说他至少已经通过长年户外定向摄影的经历积累,把自己已经历练为一名自然观察家。能够达到这个层级的,就是在摄影家族群里,也属凤毛麟角。

  再其次,这次摄影大赛冠名的是“野生动物摄影”。这个概念的重要性差不多被人们轻心忽略了。如果在这个概念之前加一个“濒危”或者“珍稀”的词语限定,那么,我们就绝对看不到《生死对决》的问世了。看不到一张图片倒不打紧,关键是,从此我们会从我们的知识版图上留下一片一片的动植物知识盲区。那些不属于“濒危”或者“珍稀”的动物,因为极少受到关注,反而可能被遗忘。在这个意义上,摄影或者图片已经不单单是一种反映世界的媒介,它本身就是一种视觉语言。当一种事物不能纳入语言的表述体系,不被言说,那种事物就可能因为“不名”,而变成“无名”,变成难以彰显的“暗物质”。

艾虎兄弟

草原争霸赛

  鲍永清拍摄下的高原旱獭,既不“濒危”也不“珍稀”,在生物界,它只是一种大型的啮齿动物,是高原动植物生态体系里的一个生物链条。以往我们有一种建立在人本主义立场上的生态观,就是从人类的好恶和功利化角度,把动物分为益鸟、害虫之类。这种观念的荒谬性和不科学性、不合理性,已经让我们付出昂贵的代价。毕竟,大自然有着超出人类的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生物链,连我们人类都是这一链条上的一个构成,毛泽东诗词里吟颂的“万类霜天竞自由”,旨意之一就是让人们尊重自然。如果按照从前的旧理念,旱獭难逃和“四害”之一的老鼠连坐的霉运,至少在许多人的“先入之见”里,它也是个佩戴“坏名声”的家伙。可是等我们对自然界和野生动物有了公允、圆览的见识,我们就会对这些原先不受待见的动物另眼相看。看过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的荒野手记——《第三极的馈赠》的读者,一定会对其中专写旱獭的那个章节印象深刻。换句话来说,夏勒博士凭着专业操守和博大的胸襟,给我们多数人想当然以为的“品行不良”“作恶多端”的旱獭,来了一次彻底的“平反”。在他多年的观察、研究里,他有这么几个结论:

  一是旱獭在荒原上吃的是有毒的植物;

  二是旱獭不像牛羊这些牲畜吃的是禾本杂草或蒿草,它吃的是草本植物;

  三是在它巢居的地方,薄薄的地表层土壤富含水分和有机质,50厘米处的地层是湿润的;

  四是旱獭洞穴周围保持了植物多样性;

  五是旱獭的粪便是荒原植物的肥料,可以促进植物生长;

  六是旱獭挖掘的洞穴为一些动物提供了藏身、安家的居所;

  七是旱獭为鹰隼、藏狐等动物提供了食物;

  八是旱獭疏松过的土壤可以像海绵一样储存水分,减少水土流失。

  ……

  接下来,我很期待致力于野生动物摄影的摄影家和摄影爱好者们,能以生态文明理念和佛学中万物平等观的智慧,抛却分别心、拣择见,用崭新的目光打量人与自然,用镜头呈现出更多精彩的画面、难得一遇的瞬间。千万不要一窝蜂地去拍摄动物界的某几个“明星”。一粒沙不是沙漠,一棵树不是森林,一只雪豹不是完整的动物界。应以一名自然观察家的身份,一名热爱所有生灵的大眼界,去发现和记录自然界和动物界的秘境,去拓展我们的眼界,直到我们不带着偏见和傲慢,回归到自然之子的本分里。

  我也很期待有一些摄影家把关注点从这些大型动物身上转移到那些我们用肉眼还观察不到的微观世界里,看看蜗牛国里的万千仪态;或者追摄一下我们高原上款款而飞的白色蛱蝶,善于跳远的高原蝗虫,还有那些初次飞临到高大陆上的羽族……

生死对决

嬉戏的藏狐

普氏原羚

高原山鹑。摄影:鲍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