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学术研究与普及工作相依相成

13.02.2015  10:12

中文学科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中承担了哪些使命?对人文研究者而言,集体攻关和独立著述这两种研究方式应如何协调?文学研究者应如何处理学术研究与文学普及的关系?近日,记者带着以上问题,采访了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莫砺锋。

研究和教授中文是继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手段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中文学科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中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

莫砺锋:中文是中华民族实现身份认同的文化基因。随着语音不断变化,拼音文字会在较短时间内有所变化,唯独以表意为主要性质的汉字能稳固地穿透历史,垂诸永远。今天,大家说的继承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主要是继承优秀的观念文化。君君臣臣的古代制度早已过时,精美绝伦的古代器物也只有博物馆价值,唯一具有当代价值的传统文化是观念文化,它的载体就是用汉字书写的大量典籍。中文学科的主要任务便是研究中文和用中文写成的历代典籍,并向学生传授相关知识。显然,这正是我们继承、弘扬传统文化的重要手段。

汉字是世界上独特的语言文字,其语法的简易灵活性、词义功能的发散性等特征,均与中华民族习惯整体、直观地观察世界、体悟世界相关。汉语又是一种高度文学化的语言。我们的先民崇尚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擅长借助具体形象把握事物的抽象意义。所以,中华民族的思维活动和文化创造具有很强的文学性,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对民族凝聚力和认同感,有着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中,如果不用中文,我们如何塑造中国形象?如何阐释中国的软实力?可以说,中文盛则中华民族盛,中文衰则中华民族衰。

人文学科研究需要学术个性

中国社会科学报》:对于人文研究者而言,以自由探索和个人兴趣主导的研究方式越来越受到挑战。学界近几年更强调集体攻关和面向国家社会重大需求的研究方式,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这两种研究方式之间应如何协调?

莫砺锋:中国古代文学很难与国家社会重大需求相联系,所以,我们的研究还是以自由探索和个人兴趣来主导。当然我们也面临着类似问题。因为,在当代人文学科里集体课题蔚然成风,文史研究也不例外。美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勃罗代尔曾指出,人文科学正经历着全面危机,这场危机是人文科学自身进步的结果:随着新认识的积累,科学研究已必须是集体工作,而明智的组织形式却尚待建立。

近年来,学术成果数量呈井喷状态。不要说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就是某些专门研究方向,以一人之力及时读完所有新发表的研究著述,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以集体力量完成一个项目便水到渠成。然而究竟是个人独著好,还是集体编著好,不能一概而论。如果用作大学教材,也许后者更加合适。因为毕竟人多力量大,容易穷尽文学史各个分支,也容易掌握新出研究成果。况且对现在的教师和学生来说,面面俱到的教材更容易理解或讲解,也更容易得出考试所需的标准答案。但是,如果要论学术价值,引导读者进行独立思考,则只有前者才能承担。

我认为,人文学科的研究最好还是由一位学者独立完成。因为这种研究格外需要学术个性,需要灵心慧性的独特感悟和独到判断,而不是众人拾柴,然后拼合组装成资料长编。我热切盼望学界能出现像梁启超、钱穆那样的学者,能够举重若轻地从浩繁文献和复杂现象中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笔则笔,削则削”,写出“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学术著作。但我也同意邱燮友的看法,今人不宜再以一人之力撰写完整的《中国文学史》,而只宜撰写断代史或文体史,最好的做法是像陈寅恪写《元白诗笺证稿》、闻一多写《唐诗杂论》,或者像布拉格学派的穆卡洛夫斯基写《普勒的〈大自然的雄伟〉》、伏狄卡写《现代捷克散文的开始》那样,只对某个文学史问题进行深入研究。

今之学者为人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学者如何处理好做学问和服务大众的关系?

莫砺锋:我写的论文往往是读书过程中忽有所会,再进行思考,最后形诸文字。我本人的学术研究当然也是学院派的,但是我觉得,古代文学的许多经典传到今天,并不是专供学术研究用。它本来就是供人们阅读,给人们提供精神上的滋养。《礼记》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我近年的著作中,自己比较喜欢的是《莫砺锋诗话》、《漫话东坡》和《诗意人生》。它们不能算“学术成果”,不能用来填南京大学的“工作量表”,却能发挥一定的文学普及作用。以《漫话东坡》为例,我希望向大家介绍一个活生生的东坡居士,说说他在风雨人生中的所作所为、所感所思。我相信这才是古代文学的当代意义。其实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人都有这个责任,因为既然古代文学这么美好,为什么不把她介绍给广大的读者呢?我觉得只有让广大读者接受她,才证明你的结论是对的。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都不来阅读,你说她美好,有什么意义?

现在许多学校把素质教育片面地理解为吹拉弹唱,其实,素质教育更重要的内容还应包含传统文化教育。它的传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需要长时间的坚持和积淀。说到底,我们的文学史研究和古代文学教学,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学术研究与普及工作其实是相依相成的,没有前者作为基础,就无法把后者做好;没有后者,前者就会脱离社会与现实。为继承传统文化作一点菲薄贡献,这就是我的职业理想。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