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年味】四爷的春联

09.02.2016  13:44

  

  春节贴春联是“年”必不可少的习俗。春联不仅展示了节日的气氛,更重要的是它以工整、对偶、简洁、精巧的文字,描绘时代背景,抒发理想愿望,表达美好祝福,是我国特有的一种文化形式。每逢春节,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精选一幅大红春联贴于门两边,为节日增加喜庆气氛。

  年年贴春联,岁岁贴春联,除夕之日,每当看到家家户户将红红的春联贴到大门两侧时,我就会想起我小时候回关中老家过年的情景和四爷作的那幅春联。

  四爷是我爷爷最小的弟弟,爷爷弟兄四个,早些年家境还算殷实,除了精心务农,有远见的老爷爷就把儿子们送进私塾念书,三个哥哥踏踏实实地作了学生,最小的四爷去了几天却死活也念不进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索性不再登教书先生的门。生性好动且脾气暴躁的四爷对农活饶有兴趣,他说,我天生就是个拿锄头的命,弄不了文墨,还是让哥哥们念书吧,我多干些农活。老爷爷拗不过他,只好顺其自然,不料他却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种田把式。四爷成人娶了四奶奶后,生有两子,都继承了四爷的秉性,从小叛逆,不愿意读书,但也不愿意务农,劳动时常常偷懒,脾气暴躁的四爷就用牛鞭抽打,常常打得两个儿子满田地抱头鼠窜,但是暴力也没能打回两个儿子种田的心,最终,我的两个叔叔不辞而别,一个奔甘肃,一个去新疆远天远地的当兵去了。

  四奶奶是个心底善良感情脆弱的女人,两个儿子前后一走,她的天似乎就塌了,整日以泪洗面,烧香磕头祷告儿子们平安,日子久了,加上原本就患有眼疾,四十多岁便双目失明了,从此生活的担子就全部落在四爷一人身上。那时候的关中农村,男人是不进灶房的,但是生活的逼迫,四爷除了下田劳作,还得洗衣做饭,伺候四奶奶,日子过得十分凄苦。

  70年代末的一年春节,父亲让我回老家看望老人,特别叮嘱让我多看看四爷。其实四爷和三个爷爷同住在一个大院里,我爷爷和二爷住前院,三爷四爷住后院,早些年是一家人时这样住,分家后谁也没有搬出去另住,平时虽然各过各的日子,但是遇到逢年过节大家就又在一起过了。

  关中的年其实从腊月初八吃“腊八粥”,就开始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是祭灶神爷的日子,家家都烙制一种五香味的小圆饼子献到灶神爷的挂像前,传说这是带给灶神爷回天时路上的干粮,巴结他“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小年之后村子里家家户户就开始筛麦子,磨白面,酿米酒为过年置备吃的。到春节前的三两天,开始蒸花馍蒸包子。我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回到老家的,一进门正赶上奶奶们蒸花馍蒸包子,案板上堆着大团大团的发面,被奶奶们的巧手揉成圆圆的馒头,或做成各种花馍,大锅上三四层笼屉冒着热气,半个时辰一锅锅白馍便出锅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弥漫开来,我忍不住地就用手抓一个狼吞虎咽起来。按当地风俗,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能再蒸馍的,所以年前这几天要蒸够一家人半个多月所吃的馍和包子,还有走亲戚要送出去的礼馍。

  最忙碌的是除夕那天,一大早家里人就开始干活了,二奶奶擀饺子皮,三奶奶包饺子,我奶奶面擀得好,就为一家人初一早上的臊子面做准备,四奶奶眼盲但也不闲着,坐在屋里的热炕上双手摸索着剥葱蒜。

  除夕后晌,年的气息就更近了。村里一帮喜欢热闹的年轻人,聚集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把锣鼓家伙敲得山响,使得整个村庄都震颤起来。锣鼓声中,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响起,这一定是按耐不住的孩子们偷几个碎炮先过过瘾。我家的奶奶们继续在锅灶案板间忙着。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屋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爷爷们则在堂屋请家神。所谓请家神就是在堂屋正中墙上挂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轴子上还用墨线画了许多的格子,里边填写着祖宗的名讳。轴子前摆着供桌,香炉和蜡烛,还有几样供品,无非是几颗糖果,几页饼干之类。不可缺少的是要供上一把斧头,取其谐音“福”字。

  最忙碌也最卖力的就是四爷,他用笤帚先清扫了屋院,再拿起长把长梢的扫帚打扫街门外面的道路,然后就领着几个晚辈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上坟回来,在家的几个爷爷已经点着了红色蜡烛,把本族本门的族谱打开舒展地摆到祭桌前,四爷就带着晚辈在供桌前给祖先叩头。我也照着其他晚辈的样子,点燃三支泛着香味儿的紫香之后插进香炉,再跪下去磕头,隐隐感觉到虔诚、庄严的同时也有一缕紧张,毕竟我是第一次参加老家的祭祖仪式。叩礼完毕按照我爷爷的吩咐,就有晚辈在大门口放鞭炮,迎接从这个或那个坟墓里归来的先祖的魂灵。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爷爷们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回到屋子里,奶奶和晚辈们已经欢天喜地地准备摆菜开席了。

  

  该写春联了,叔叔们早已将方桌摆在了当院,并在桌子上铺上了红纸。爷爷的字写得最好,自然是由他执笔,这已成了惯例。爷爷提笔蘸墨,凝眉思忖时,突然屋子里传出四奶奶的哭声,众人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爷却笑着说,不管,不管她,她那是在想她儿子呢。四爷说,他的两个当兵的儿子几年都没回家了。四奶奶哭得很伤心,边哭边骂:畜生呀,过年了也不捎个信,都死在外头了吗!四奶奶的哭声使得众人情绪顿时低落,尤其是爷爷,提着笔一时想不起词来,便对二爷说:你说个词吧!二爷有文化,也曾当过私塾先生,脱口就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爷爷正要下笔,三爷却发了话:不好,太老套了,还是写“桃符换尽千家旧,春风催成万象新”吧。三爷文化底子也不薄。三爷的对子听起来虽然比二爷的要雅一些,但还是引起了围观的叔叔们的不满意,叔叔们说:你这个还是老套子!三爷不满地说,嫌老,你们谁出一个新的听听!叔叔们面面相觑,又都说不出,正在你推我让时,坐在一旁抽旱烟的四爷突然发了话,四爷说,我说一个联吧!一听四爷要出联,众人们都笑了起来,想这四爷大字不识几个,如何能作出对仗、押韵、合辙的对联来呢?四爷抽了一口烟,从嘴里拔出旱烟杆说:你们说的都太文了,庄稼人弄不懂,不如就写:“村村寨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涨一岁;家家户户,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同过新年”横批就写“无灾无难”吧!

  “好!”四爷的话音一落,爷爷首先叫好,爷爷说,老四这联虽然有些不公,但通俗易懂,说出了大家的愿望和祝福,我看就写这个。二爷三爷也都点头称赞:想不到老四还有这手!于是爷爷下笔蘸墨,苍劲有力的楷书跃然红纸上,大家不由得鼓起掌来。这时屋里的四奶奶也止住了哭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过年,谁知两年后,我爷爷、二爷、四奶奶相继去世,第三年四爷也去世了。听说四爷去世时恰巧是除夕的后晌,祭完祖后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四爷,突然叫来三爷和几个晚辈对他们提醒道:该写春联了!就在三爷提笔之时,四爷走了。于是,三爷含泪就把四爷三年前出的那副对联写到白纸上,贴在大门两侧。那个年一家人谁也没有过。

   作者简介:

  向宁,陕西省西安市人,曾任青海省作家协会秘书长,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多部文学作品集,作品曾多次获青海省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陕西省第十二届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人民政府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广播电视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