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青海解放70周年】 1949,那个红火的秋天

06.09.2019  09:01

  1949年,我4岁多点,还处在混沌未开的状态,但是能够记事了。不但如此,依照“近事模糊远事真”的自然规律,年事越高,童年的记忆越是清晰。

  印象中,这一年从夏天起,原本平静如水的农村生活不平静了,有一种惶恐的气氛在蔓延。大人们只要在一起,不再谈论天气、收成和斗价(就是粮食价格)。他们说的最多的是“共产”。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共产党”这个概念,只说“共产”。这两个字,是用畏惧的语气说出来的。

  “……说是兰州城叫共产围牢了。说是仗口上共产的茬茬胡都硬,器械胡都厉害。这一回马家军恐怕堵不住了。”

  到了8月底,风声越紧了。夏收打碾结束,本该是抓紧秋翻的时机。“秋翻动手早,来年庄稼好。”可是这时候人们已经完全没有心思考虑秋翻了,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还不知道哩。茬板地就那样在大太阳底下荒晒着,又干又僵。

  我家的邻居马元海的异常举动加剧了大人们的担忧。

  史料记载:马元海,字子涵,甘肃临夏人,与反动军阀马步芳是姑表弟兄。借着马步芳的气焰,他在贵德横行霸道,无人敢管。1936年10月,为了堵截红军西进,被马步芳任命为步骑总指挥,在甘肃高台疯狂围攻红军西路军,红军伤亡惨重。战后被加官进爵,在贵德更是作威作福,一手遮天。

  马元海我只见过一次,是在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刚要出门玩耍,忽见马公馆后门里踱出黑凛凛一个大汉来,我连忙闪进大门,探头观望。这人身穿青绸长袍,外罩青缎团花对襟马褂,蓄着叫人害怕的络腮胡子,迈着叫人害怕的悠闲步子,背着手慢慢走。他大概在公馆里待得有些无聊,出来闲逛。走到水渠边一排大柳树底下,在半截土墙上坐下,威严地乘凉。

  此时村庄里寂无人影。我相信,有许多双眼睛和我一样,从远处窥视着这个恶魔。我常听大人们说,对马元海稍有忤触的人,会被抓进公馆果园,绑在大核桃树上。轻则放开他豢养的一只大青猴,把人抓得皮破血流,重则叫打手施以棍棒。

  我家的大门与马元海公馆的后门呈直角,相距不过几十步。1949年夏末,我在门口玩耍时,时常看见有驼队从马公馆的后门出来,顺着巷道西去。骆驼都有负载,体积不大,看上去分量很重。现在回想,他是在转移财富了。开头几天,驼队走得还从容,后来就有点急迫了。牵骆驼的驼工大声呵斥着,骆驼烦躁地嘶叫着,押送的人骂骂咧咧地跟随着,巷道里腾起阵阵蹚土。

  一个早晨,村庄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巷道里很安静,听不见驼铃响动。太阳老高了,还是安静。原来马元海已经逃遁了,带着他的亲信和护兵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随后,人们又发现马元海庞大的家眷也不见了。有人说,家眷就在贵德,四乡里分散了。看这情况,共产确实要来哩。

  史料记载:1949年8月25日,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经过血战,攻破了被反动军阀马步芳自诩为“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沈家岭,次日,兰州解放。解放军第一集团军乘胜追击,强渡黄河天险,直捣马步芳的老巢西宁。马步芳弃城而逃,9月5日,西宁和平解放。

  西宁距贵德不过两马站路程,大军旄头所指,旦夕可达。

  村庄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共产”一旦到来,会不会杀人?会不会抢劫?咋办哩,咋办哩?跑吧,只有跑!家家户户都在苦苦地思谋着远处有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故旧。东沟、周屯、常牧,或者是当车、新街、过马营……

  踌躇难决之时,也有心大的人,惦记着马公馆:既然马元海跑了,他的一进三院的公馆就空了,里面少不了有带不走的东西,何不捞他一把?不捞白不捞。抢!抢他狗日的!

  在反复探知马公馆确实无人值守之后,庄稼人的胆子大了,哄抢开始了。巷道里来回奔走的都是抢东西的人。马公馆三个大院,房子数不清,东西太多了:布匹、面粉、大米、清油、青盐、陈醋等等。

  啥都好搬运,清油难抓弄。那个年代,老百姓家里没有铁制容器,装油都是瓦器。人们提着坛坛罐罐,磕磕碰碰地冲进马公馆,出来时满身是油。洒落的清油把巷道里的蹚土都洇湿了。也有人慌乱中磕破了坛子或瓦罐,清油泼了一地。

  抢完这些,看看再没别的,就开始拆卸玻璃窗户。老百姓头一次见到玻璃,很是稀诧。马公馆的窗户,不但全是明晃晃的玻璃,卧室窗户还是七彩玻璃!这叫老百姓大开眼界。劫后的马公馆,窗户全都成了黑窟窿。

  我家院子紧邻马公馆,要去抢最方便,但是没有。这是由于奶奶的管束。这一年春上我爷爷去世了。留下一大家子人,奶奶是主心骨。奶奶没文化,但有主见。她严厉地训诫全家人:“世事咋变还不知道哩。你们记着,便宜是害,沾不得!旁人咋抢了抢去,嫑眼热!人活一世,富也好穷也罢,不是个人的东西,一针一线都嫑拿!”

  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奶奶说的这些话接近真理。真理都朴素,掌握真理不一定需要很深的文化。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的人家逃离了村庄,我家也不能再犹豫了。离县城二十多里,有一座寺院,叫木干寺。听父亲讲,爷爷在世时与木干寺的喇嘛有交情。危难之际,可以投奔的地方也就这一处了。于是,父亲带领一家人,会同五六家叔伯弟兄,赶着牲口,驮着粮食衣物,或乘马,或徒步,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出了村。我大姐年方17岁,但大胆似男儿。她骑一匹沙青马,把我揽在怀里,提辔抖缰,催马前行,毫无怯态。

  但是奶奶没有走。她舍不得离开这所庄院,她要守家。奶奶态度坚决,父亲说服不了她,只好同意,又怕她太孤单,就把两岁的弟弟留下来给奶奶作伴。

  木干寺的喇嘛腾出不少房子让王氏家族暂住。寺院里做佛事活动才动用的大锅、大案板也给我们借用了。

  这是在乱世中。可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快乐得像过节一样。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草原,只觉得天宽地阔,风光迷人。这一年秋旱,满天飞舞的,是彩色蚂蚱,翅膀哔哔地扇动着,如同千百箫管齐鸣。我们每天都在草原上疯跑着抓蚂蚱,直到夕阳担山,母亲她们做好了晚饭,在寺院门口高声叫我们回来,并且叮嘱掐几把野葱下饭,折几把鞭麻当筷子。

  忧心忡忡的大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的还是贵德的世事。奶奶不知道咋样了?寺院里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吧?入冬以前,茬板地总得翻吧?要不然明年吃啥哩?

  直到有一天,大人们打听到了确实的消息,说是“共产”已经到了贵德县城了,可怪!来的都是“善兵”,没杀一个人,没抢一件东西,实实儿怪。

  我奶奶后来的描述,证实了这个消息。那一段日子,守着空荡荡的庄廓院,听着死气沉沉的村庄里鸟雀鸣叫,奶奶心里一阵一阵发虚。终于有一天,村庄里响起了脚步声,是队伍前进的脚步,由远而近,跫跫逼近。奶奶抱着我弟弟,端坐在院子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有人在敲门。是用手敲,不是用枪托砸。这更增加了奶奶的疑虑。她这一生见过太多的杂牌军队,从来不这样敲门。

  奶奶鼓起勇气撤掉了门闩。开门之后她见到了两个共产党军人。这两个人完全不同于她以前见过的兵,更没有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样子。操着外路口音的两个小战士未开言先含笑:“大娘,能不能借个水桶用用?你们家的人都上哪里去啦?”

  史料记载:1949年9月,往新疆方向出逃的马元海,行至都兰时中风瘫痪,被人民政府劝降,送回西宁家中,旋病故。贵德县长马子芳出逃。1949年9月18日,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二师五团一营到达贵德县城。城关各族群众、寺院僧侣和河阴地区学校师生上街欢迎解放军。马元海公馆做了解放军指挥部。一军任命李熙波为中共贵德县委书记,任高凤岐为县长。街头贴出由青海省军管会主任冼恒汉、副主任张国声署名的安民告示。贵德从此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人们的心放到大校场里了。当我们全家离开木干寺回到村里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氛。村人们脸上舒展了,言谈之间,交换着一种新鲜、好奇和兴奋的情绪。

  距我家门口几十步的拐弯处,我第一次看见了“共产”。那是一个持枪站立的哨兵,中等身材,穿着整齐的军装,打着绑腿,精神抖擞,雕塑一样安静。在他身后即是马公馆的后门。

  回到我家大院,见奶奶和弟弟安好如初,房屋器具完好无损,全家皆大欢喜。院子西北角,我们叫“尕北房”的一间屋子里,住进了解放军的一个伤员,头上包着绷带。有两个年轻战士伺候他。

  “老乡!”我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外路口音,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明白“老乡”是什么意思。

  “老乡!你们都回来啦?”小战士亲切地继续跟我们打招呼。

  “哦,回来了,回来了。”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的父母,总算明白了他们的话,“哦,你们缓伤着哩吗?好好儿缓着。要啥了我们哈说。炕煨子要嗬我们煨给!”

  两个小战士一脸茫然,显然半句也没听懂,但是他们理解了父母亲的善意,点头微笑着。

  从此,村庄里随处可以听到“老乡,老乡”这个稀诧的称呼。老百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解放军,也“老乡,老乡”地称呼人家。

  最吸引庄稼人的,是解放军的军事训练,尤其是攻城训练。选一处高墙大院,战士们每三人一组,轮番上阵。工具是一根一丈多长的松木杆子,前面一人紧紧夹住杆子头,后面二人夹住杆尾,从几十步外开始冲刺,冲到墙根,前头的人忽然纵身跃起,蹬住墙面,两脚快速移动,持杆的二人发一声喊,就把人送上了高墙。

  老百姓摇头赞叹:“啊嚓嚓,看人家这个本事!马家军阿里吃住哩?”

  解放军在空置的打麦场上安置了单杠和双杠,那都是用结实的榆木杆子做成的。跃上单杠的人,风车一样打转转,惊得庄稼人嘴巴张得老大。解放军在空地上栽了篮球架,旁边挖了沙坑,栽了跳高杆子。他们在业余时间玩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子也窜来窜去凑热闹。有一次我去抢球时篮球砸中了我的鼻梁,我大哭,几个战士赶紧过来,好不容易把我哄乖了才离开。

  经常有战士牵着骡子走过我家门口。是往马公馆的军营送给养。骡子高大得叫人难以置信,而且极其彪悍强壮,贵德没有这种牲口。骡子这么厉害,显然不好控制,除了用“勒口”,还在嘴巴上扣了一条铁丝拧成的“小缰”。骡子驮的多是子弹箱,还有沉重的圆筒状器械。长大后,我成了枪械爱好者,这才明白,那肯定是82迫击炮。怪不得,普通的马匹咋能驮得动呢。有一回,骡子驮着一对大木头箱子,经过我家门口时绑绳断了,啪嗒一声箱子掉落地上。两个战士停下来重新绑好,顺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两片东西,吹了吹上面的灰土,递给我:“小鬼!拿去。”

  这东西像薄木板,比扑克牌大,很轻。我闻了闻,不是木头,倒有一种食物的香气。我试着用牙齿咬了一下边角,立刻,一种从未经验过的酥松和甜香刺激了味蕾。我飞奔进去拿给奶奶看,她惊讶地说:“哦,这是饼干,哪里来的?”

  “这是老乡给我的!”我说。奶奶明白,我说的老乡就是解放军。

  吸引孩子们的,还有解放军教唱的歌曲。儿童天生就有学唱的兴趣,可是乡村儿童除了“古今儿古今儿当当”之外,不知世上还有歌曲。在村子中心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每天晚上都有解放军宣传员教唱歌曲,青年男女和孩子们以极大的兴趣学唱,虽然不太理解歌曲内容,但那种全新的曲调让我们惊奇和着迷。我就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义勇军进行曲》《解放区的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时回到家里,大姐把我叫过来,“你记性好,快想想,‘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下面的一句是什么?给我唱唱。”

  9月下旬开始,乡村里时时回荡着清亮的童声。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唱,赶着牲口去泉边饮水的路上唱,挎着背篼捡牛粪的时候也唱。“向前,向前,向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与刚刚过去的那个惶恐不安的夏天相比,1949年秋天,贵德的天可真是一片明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