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巴村垒石砌墙的技艺

02.12.2016  14:05

  石匠才让南吉娓娓道说砌墙的技艺马钧摄

  农工砌石的场面马晓红摄

  石头砌墙上的象征符号    摄影:马钧

  石头垒成凸凹有致的低矮界墙    摄影: 马钧

   在循化撒拉族自治县采访的时候,我们听说坐落在道帏藏族乡东部的宁巴村,是一个值得一看的村落。可看的内容一是村子里被列为国家级非遗项目的藏族螭鼓舞,一个是级别较低的县级非遗项目——藏族砌墙技艺。陪同、协调我们采访的县非遗办工作人员,很快就给我们联系好了村子里几个在家的非遗传承人。因为我对藏族的砌墙技艺兴味尤浓,加之篇幅所限,有关螭鼓舞的文字留待以后再作介绍。

  不足200户人家的宁巴村,是个藏族村落。整个村子依着山势,一路错落着从山脚层层递高上去。在较高处的山头上,围成圆锥状的五彩经幡闪耀在明亮的阳光下。再远处,是屏障似的、更高的连绵山峦。连通村子的道路,曲折有致地延伸到各家各户的院门前。

  五月里的村庄,悠缓,宁静,好半天才能见到几个操劳完农活的村民静静地走动在温醇的庄子里。

  民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宁巴村的石匠、白塔寺的木匠、吾屯村的画匠”,这三样被誉为安多地区的三大艺术绝技,小小的宁巴村实际上早就是一个靠精湛的民间石匠技艺赢得远近口碑的村子。但是淳朴而从不矜夸的村民,一直安适于不事张扬的民风里。可是你稍一留心,就会发现不但村子里各处长短不一、高低不等的护墙、护栏,还有某个斜坡,凡是被垒叠起来的石头都会被砌得错落有致,既留下工匠质朴的巧艺,又留下石头粗朴、歪斜、参差的原貌。就是山野平旷处的庄稼地,也是用西瓜般大小的石头,垒成凸凹有致的低矮界墙,上面再堆放一些灌木枝条,既充当平畴的界线,又能起到阻挡牲畜闯入的作用。这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建置,要比弥漫着工业时代气息的铁丝网围栏带给人们视觉上那拒人千里的冷漠、生硬、尖锐、警戒的信息,不知多出了多少亲和、质朴、自然的田园气息。

  有意思的是,古代画家画房、画树、画石头的线条,从来都是歪歪扭扭的,就是近现代你看黄宾虹、梵高的那些扭斜不整的线条,真是太有味道了,如果有人把这些线条都弄得笔直起来,虽说有了整齐之美、简明之美,但也逃不了板滞划一的弊端,充其量是个设计图纸,是生硬的而不是有生命气息的艺术创造。现在,这些散置在村落中的“建筑片断”,不动声色地演示着“道法自然”的古老智慧极其无限妙趣。

  在处于村子中央地带的一处嘛尼房前,在棕色的鞭麻墙和石头砌墙前,我静静地聆听完石匠才让南吉的简单解说后,开始愈发啧啧惊叹于藏式的砌墙技艺。

  如果不去仔细地打量、琢磨,谁会留心到眼前这种藏式的砌墙技艺的精湛和高明之处?因为它太过于朴素,几乎掩去了它的内美和潜藏的慧心。如果不是才让南吉介绍说这种砌墙要用16种石头砌成,像我们这种建筑的门外汉,真还看不出其中高深的门道和奥妙。像才让南吉说的这砌墙的石头还分公母的说法,以及一些宗教上的解释和建筑的禁忌,就更是一门专深的学问。

  这种砌墙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整个墙体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平整美感,可它的平整不是来自人工切割机对石材人为加工后弄出来的平整,也不是城市建筑中遍在的砖混结构所造成的那种完全标准化后的平整,它的平整,全部来自石材本身经过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所形成的那种天然的平整。在这个前提下,一个石匠艺人的高超之处,大抵就是将这些有16种之多的自然石材,根据它的硬度、形状、大小、平整度进行千变万化的随机组合。这个工序所具有的神奇魅力,全是靠着石匠的手量、目测,靠着他习得的古老技艺和经年累月历练出的眼力来完成的。这种技艺的奇绝之处,很早就引起了有关专家学者的关注。我国近代藏学家任乃强曾经考察过丹巴民间砌石技艺后,盛赞遍布藏区的碉墙为“叠石奇技”。他为此还为这种奇技有这么一番精详的描述:“什九皆用乱石砌成。此等乱石,即通常山坡之破石乱砾,大小方圆,并无定式。有专门砌墙之番,不用斧凿锤钻,但凭双手一兜,将此等乱石,集取一处,随意砌叠,大小长短,各得其宜;其缝隙用土泥调水填糊,太空处支以小石,不用绳墨,能使圆如规,方如矩,直如矢,垂直地表,不稍倾畸。”

  而宁巴村垒石砌墙的技艺,比之于藏区里那些仅仅是片状石块的垒叠,更多了一些复杂的环节。你想想,它是要将16种之多的各种不规整的石头——见方的大块石头,不规则的片状长条石块,薄扁不一的石子,按照垒砌墙体的需要,把它们一层一层相互叠压、咬合。石块之间留下的空隙处,还要用小石块和粘土填充起来。这种“乱石”垒砌的技艺,把一种永远充满变化的结构和永不重复的建筑视觉特性,发挥到了极致。它的难度应该说远远大于用规格齐整的砖块砌筑的墙体。当然,“叠石奇技”不单单是为了给人视觉上带来与环境完全融和的亲切、自然的美感,它更为卓越的地方,可以跟中国古建筑中独特的榫卯结构相媲美。所不同的是,榫卯结构是利用木头这种柔性的材质,将立柱、横梁、顺檩等主要构件连接起来;乱石垒砌则利用的是石头这种坚硬的材质。它们在结构力学上的共通之处,就是其建构富有良好的弹性,这种柔性的结构体,不但可以承受较大的荷载,而且允许产生一定的变形,在地震荷载下通过变形抵消一定的地震能量,减小结构的地震响应。别看它在局部是零碎的、单薄的,可是其结合、凝聚起来的能量则是极其强大的,也就是说当它从“乱石”组建成完整的墙体,它可以在整体上承受巨大的压力。换一个角度,这种藏式的砌墙技艺,不正是用石头完成的“榫卯结构”?

  其实这种古老的砌墙技艺更让我们兴奋的地方,恐怕还在于它对于全球化时代,如何在建筑中体现中国味道提供了非常有益的一些启示。尤其是当建筑领域的设计师,只知道唐宋木构的奇巧,只是一味用钢架结构、玻璃幕墙、豪华大理石贴砖建造千篇一律的现代城市建筑时,不妨从少数民族优异的营造法式里汲取一些智慧。2012年被称为“建筑界诺贝尔奖”的普利兹克奖首次颁给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建筑师王澍。他的建筑美学和建筑观念的一个核心,就是回归到中国传统的建筑美学文化里,回到原生态的中国建筑风味里。他在设计宁波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时,大量启用传统的手工建造活动,从各地回收了600万片旧砖瓦,让农民工展现“砌石头”的精湛手艺。许多国际著名建筑师看到这样的建筑非常激动,认为看到了真正的“中国味道”。按照王澍的建筑设计美学理念,他觉得中国本土的建筑传统是一个循环营造的体系,其中有很多奇妙的细节,为现代建筑技术所不及。他举例说在今天,这些传统工艺只在农村尚有保留。比如农民工的“砌石头”,被不少人视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而他认为,这些农民工是传统营造工艺的大师,他们砌出来的一小段石墙,放在美国都可以称得上是文化遗产。如果王澍有机会来青海藏区看看,藏式的垒石砌墙技艺,连同青海的干打垒这类古老的生土建筑,一定会让他震惊,会让他产生更多、更新的设计灵感。

  当我们重新打量宁巴村垒石砌墙的技艺,我们至少会从中引发出这么一些有益的启示:第一,其就地取材的建筑思维,使它的建筑风貌、建筑质地牢牢地打上了地域化的“胎记”。微妙地透露出地形、气候和资源条件,这不仅保证了建筑面貌的个性化和差异化,更大的好处是它完全具有一种环境美学的高度,它与当地的风土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们可以说,这样的建构,完全是从这一方水土上生长出来的。第二,它所有的建材可以循环利用,不会对生态环境造成不可降解的污染。第三,它保留了一种仅靠人的身体官能和特异禀赋就能完成的手艺。第四,它所体现出的朴素的、环保的建筑美学,使我们当今城镇化建设中一味追求奢华的风尚显现出明显的弊端和局限。第五,它使古老而神圣的错落之美、曲线之美、粗朴之美再度赢得了应有的尊严。不是吗,无论在高档酒店还是家居装饰中,流行的片石文化墙正是藏式砌墙技艺在现代生活中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