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嘎:一位共产党员的人生境界
四月的巴塘草原雪峰扶摇,罡风浩荡。
四月的玉树街头街衢严整,楼宇高耸。
这里是你用生命歌颂叩拜的故土家园;这里是你满怀感恩赞颂讴歌的涅槃之城。
追随着你生命的脚步,我来到玉树。只有在你生活和工作过的这片热土,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你作为草原之子、作为共产党员的人生境界。
从省城回到玉树,只为报答厚重的恩情
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是你生命开始的地方。64年前,昂嘎便出生在草原深处一个普通牧民的帐篷。
仿佛命运从一开始就想铸炼你的意志,出生没几年,你的父母便相继去世。
那是你一生中最孤苦无依的岁月。好在当地政府没有忘记你,在乡党委的安排下,你走进学堂,像同龄的孩子一样,享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初中毕业后,你来到杂多县阿多乡,成为了阿多乡小学最年轻的老师。
你故去的消息已经传遍阿多草原,当我提起你的名字时,便有太多的眼泪从人们的眼眸中汹涌而出,便有一串串为你祈福的诵经声在我的耳边回荡。
17岁,你考上了青海民族学院,成为了阿多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20岁,因为成绩优秀,你留校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至今在阿多乡的乡亲们看来,这依旧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当时你闷闷不乐。
若干年后,你道出了其中的原委:“是党让我上大学受教育,长见识,玉树最缺的就是大学生,我爱玉树,我要用党教给我的知识服务家乡。”
当了5年大学老师,你执意请调,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玉树。
歌唱玉树之美,歌唱家乡之爱,歌唱时代精神
回到故乡,你开始用诗歌表达对故乡的爱。
“昂嘎的诗歌,充满了对雪域高原的热爱。”你的好友,玉树诗人昂旺文章这样说。
在你一生创作的三百多首诗歌中,竟有一多半是写给故乡的颂歌。
“在玉树,我总能找到写不完的题材。”你说。
那时的你,对故乡的民间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收集出版了10余本玉树民间故事集,77卷210多册的格萨尔王传,它们如今已经成为人们研究玉树的宝贵资料。
上世纪80年代末,你整理出版的歌碟《潇洒的康巴人》,汇集了雪域高原广为流传的藏歌精华,被誉为“无法超越的艺术盛宴”,是“经典中的经典”。
你说,故乡的人“会说话的都会唱歌,会走路的都会跳舞”,你对玉树人文情态这样的概括,至今仍是玉树人的骄傲。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你接触到了电视,并尝试着用这种艺术方式,向大山外的世界宣传玉树,宣传美丽的三江源。
1986年,国家林业部决定拍摄一部有关黑颈鹤的纪录片。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因为那时,学术界只知道黑颈鹤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可对它的栖息地以及生存习性几乎一无所知。
王怀信先生是这部纪录片的编导。为了寻找黑颈鹤的足迹,整整三年,你陪着这位电视人,走遍了玉树州2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并最终在隆宝滩找到了黑颈鹤的栖息地。
摄制组一天的生活费只有四角钱,每天吃的不是粉条熬萝卜,就是盐水挂面,作为摄制组的“编外人员”,你原本可以提前离组。
“你们这些省城来的人为玉树尽心尽力,作为玉树人我受这点罪怕啥?”你向王怀信表达了这样的心声。
三月的隆宝滩,沼泽尚未解冻,绝大多数湖面还被坚冰覆盖,为了能近距离拍摄黑颈鹤的窝巢,摄制组几乎每天都要下湖。
开始下湖时,拍摄人员还穿着防水靴,可是走不了几步,靴子里就灌满了水,他们只好光脚在湖水中行进。
每一次下水,你总是冲在最前面。在湖水最深处,你索性把几个气垫床捆绑在一起当做船只,带着拍摄设备冒险前行……
你的亲人至今仍珍藏着三十多年前你创作的一部电视专题片的脚本——《各拉丹东的儿女》,泛黄的稿纸上,写满了你对故乡的祝福。
你热爱故乡的山水和人民,你和摄制组的艺术家们满腔热情地要表现一种高原的时代精神,才使得《各拉丹东的儿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部杰出的电视专题片,摘取了当年的全国电视艺术片最高奖项——星光奖一等奖,成为了世人了解玉树、了解青海的一个窗口。
“玉树实在是太远了,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要用电视这门艺术宣传玉树,这是党赋予我的使命!”你说。
“我是党员,应该冲锋在前;我是草原之子,要唱出感恩之歌”
敲开那扇单元门时,我被那颗花白的头颅深深打动了。
这是一套普通的单元房,在重建后的玉树随处可见,这里是你生命最后停驻的地方。
没有多少家具,客厅里显得空空荡荡;刚刚搬进新房,你便住进了医院,沙发上的包装纸至今没来得及撕掉。
思念实在是太多、太重了。你年迈的妻子一次次将一件灰色的抓绒衣,紧紧地抱在怀中,痛哭失声。
这件抓绒衣我是熟悉的,五年前,你就是穿着它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在关键时刻,用自己的无私奉献,兑现了对党的无悔誓言。
那天早晨,天地易容,墙倒屋塌。仅仅是几分钟的停顿后,你便缓过神来。
“拉珍,我要回单位看一下,你照顾好自己。”
事后我们知道,在“黄金救援72小时”里,身为玉树州政协副主席的你与救援人员一起,从废墟中救出了50多名受伤群众。
果青村村党支部书记文江告诉我,地震时果青村是重灾区,524户村民的房子全塌了,果青村一片狼藉。地震第五天,你便和工作组来到了果青村,帮助村民搭帐篷,给村民发救灾物资,那时的你,每天都要忙到晚上一两点,半个月都没回家。
许多人并不知道,地震最初的那几天,因为没有帐篷,你的妻儿只能挤在一辆轿车里;因为没有储备粮,那些日子他们全靠邻居的接济。
玉树州人民法院副院长韩国福回忆,“有一次我到昂嘎家的帐篷看了看,他家居然连一盏灯都没有,要知道,那时赛马场的大部分帐篷都通了电,我当时想,昂嘎可是州政协副主席,他家怎么就连一盏灯都没拉上。我问拉珍,拉珍当时就哭了,她抽噎着说,昂嘎不让麻烦别人,自己又不常回来,以至于……”韩国福看不下去,找来了一台发电机,这才解决了昂嘎家的帐篷照明的问题。
那些夜晚一定是难熬的,没有你的消息,拉珍如坐针毡,她知道,在你的肝部,一颗小小的肿块宛如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去医院看看吧!”拉珍时常这样劝你。可是地震前你总是那样忙。如今地震了,你变得更忙。
玉树重建三年,你家的帐篷从搬了十几次,几乎每一次搬家你都没时间搭上一把手。在拉珍的记忆里,三年来,你很少休息,回到帐篷,你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被窝里凑近昏暗的灯光,不停地写,写,写……
你的女儿更拉德吉告诉我,作为那场灾难的亲历者,你说自己有着太多的感动和激励。
“阿爸时常说只有经历了严冬,我们才能懂得阳光的温暖。当玉树变成一片废墟的时候,是党中央国务院帮助我们重建家园,这份恩情比天大。”
“奔腾不息的江河,为什么激情奔腾?翱翔天宇的雄鹰,为什么自由欢唱?浴火重生的玉树,为什么美丽坚强?因为祖国母亲是我不倒的脊梁,祖国的恩情永远铭记心上。”这首名叫《感恩》的歌曲,是你写给祖国的赞歌。“当故乡变成一片废墟的时候,是谁感动玉树,为我们敞开胸膛?当心灵受到摧残的时候,是谁为我们建起一片爱心的殿堂,是人心所向的共产党,是与我们荣辱与共的祖国,是生死相依的全国各族人民……”更拉德吉说,你生前有个习惯,每写出得意之作,总要让家人读一读,可是那天,你坚持亲自朗诵自己写的这首歌词。那天你的情绪很高,读着读着,你的声音哽咽了,读着读着,你的眼睛湿润了……
“阿爸一生不会说大话,但是我们知道,他对党的感情太深了。”更拉德吉说。
隐瞒病情,日夜奋战,表达玉树人民的心声
为了纪念玉树抗震救灾胜利一周年,玉树州准备在北京上演一部歌舞剧,以表达玉树人民对全国各族人民感恩的情怀,这部名叫《玉树不会忘记》的歌舞剧的总策划是你。
玉树州广电局局长旦周才仁是当年曾经与你并肩战斗的战友,讲述起四年前那些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这个性格豪迈的康巴男人,霍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疾步到屋子中央,激动地手舞足蹈。可是说着,说着,他急促的语速变慢了,他脸上的表情凝重了……
“难啊,太难了!”他说。
演出方案一次次地修改,精心制作的策划被无情地推翻。我们该用怎样的艺术方式,去表现玉树宏阔悲壮的救灾场景,去表达玉树人民对党中央国务院,对全国各族人民的感恩之情?
一天下午,旦周才仁见你蹲在帐篷前,愁容满面。
这原本不是你的样子啊!在旦周才仁的记忆里,你是一位神采飞扬的诗人,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总会在不经意间,涌进你的脑海。
上世纪80年代,因为你的建议,玉树举办了首届康巴艺术节。从此后,每隔两年,康巴艺术节便在玉树,在甘孜,在阿坝,在德庆轮流举办,成为了一个民族展现自我风采的舞台。
“要办就办成最好的。”你说。
为了展现三江源人民的精神风貌,又是你想出了用原生态的歌舞,表现三江源人民热情好客的豪情,从此后,万人锅庄便成为了玉树最具标志性和感召力的文艺节目。
……
可是此刻看着你憔悴的眼神,旦周才仁的心在隐隐作痛。
突然,你站起身朗声说道:“没有党的领导就没有玉树的今天,我就是要歌唱党,歌唱社会主义大家庭给玉树带来的温暖……”
你的一位远亲在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工作,是全国著名的舞蹈编导。你拨通了她的电话。
没有太多的言语,你颤抖的声音一次次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帮帮我,帮帮玉树,我们不会忘记你。”你的真情打动了对方,对方承诺,为浴血重生的玉树,创作出最精彩的舞蹈。
在前往北京的飞机上,你和旦周才仁想,有了舞蹈,还要配上好的音乐,你们决定请知名音乐家三宝为演出配乐。
你和三宝从未谋面,在北京见到这位久闻大名的艺术家时,你将双手的大拇指并拢后高高地举在胸前,“帮帮我,帮帮玉树,我们不会忘记你。”又是这句话,让三宝的眼睛刹那间潮湿起来。
“昂嘎想表达对党的感恩之情的愿望实在是太迫切了,我想正是这样的真挚感动了艺术家。”旦周才仁说。
玉树,西宁,北京。
北京,西宁,玉树。
那年的你一路走远,又一路回来。
《玉树不会忘记》,一场堪称经典的演出,可是这样的演出竟是以你的巨大牺牲为代价的。
因为劳累过度,你肝部的肿瘤开始以几何级的速度增长。在北京的那段日子里,玉树舞蹈家仁青战斗总是看见你大把大把地吃药,他问你怎么了,你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胃有些毛病。
拉珍听说你病情恶化,从玉树赶到了北京,她希望能照料你一下,帮你缓解一下病痛。可是你总是忙,总是忙……
那天早晨,拉珍为你点了份早餐,没想到,坐在桌前的你接了一个电话后,一转眼便没了人影。
你回来已经很晚了,拉珍对你说,再这样下去,就没命了。
“这场文艺演出太重要了,等演出完了以后,我一定去住院。”第二天早晨,你对拉珍这样说。
2011年4月17日,《玉树不会忘记》大型歌舞剧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3000名观众通过这场演出,感受到了一个民族知恩图报的真诚与热烈。
回到西宁后,你在拉珍的陪同下走进了医院。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原本豌豆大的肿瘤,如今已经长成了鸡蛋般大小。医生告诉你,这样的病必须静养,千万不能劳累。
你这样嘱咐拉珍,演出还要在青海巡演,任务很重,我的病情不要告诉组织,不要告诉孩子。
用生命同唱一首歌
可是你不说,孩子又怎能猜不到。
更拉徳吉是玉树州人民医院的大夫,就在你去医院检查不久,她便通过朋友得知了你的病情。
“阿爸是个工作狂,知道了他的病情,我又能怎样?”更拉徳吉说。
在女儿的眼中,你就像是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陀螺,工作起来就停不下来。
2013年10月,玉树州委州政府决定为全国、全省、全州人民以及援建单位奉献一台文艺演出,已经退休的你,毅然请命,担负起了文艺演出总指挥的重任。
那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文艺创作。
六千多名藏族儿童跑进会场,气势磅礴,气氛热烈;援建企业的劳模披红挂绿骑马进入会场,创意新颖,场面感人……
晚会接近尾声时,一千多名身穿盛装的舞蹈演员走进会场,他们用欢快的舞蹈,表达了玉树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玉树的豪迈情怀,突然间一首高亢的歌谣凌空响起——
“再唱山歌给党听,
我把歌儿献给您,
五十六个民族同唱一首歌,
我们一起再唱山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
这是整台演出的高潮所在。
当初,你提出这样的创意时说:“三年来,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没有党和国家的关怀,我们能有今天吗?党的恩情比海深。我们用怎样的热情歌颂党都不为过。”
深情的歌声,点燃了人们的激情,感恩之情,在人们的心头浮荡。人们流下了眼泪,这才理解了你创意的深意。
排练期间,玉树州文联主席更尕旦周几乎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他说那时总见你捂着肚子,便问你怎么了,你总是咧嘴笑笑说,“大概是吃坏了肚子吧。”
更拉徳吉是演出现场的保健医生,看到你痛苦的表情,她为你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你的血压和血脂都出现了异常。几天后,你开始流鼻血,这是病情恶化的症状。
更拉徳吉劝你输上两天液,你执拗地回答,还是等演出完再说吧。
可是病情没有等你。就在演出完的第二天,你便因为病情的恶化,被迫到西宁治疗。
医生告诉拉珍阿佳,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你的病就是个熬时间的事。
“我是一名医生,我知道阿爸的病最初并不严重,只要好好保养,不那么劳累,可是……”更拉徳吉不禁掩面而泣。
病情一天天地恶化了,病榻上的你迅速消瘦。
有一天,你叫来拉珍阿佳,对她说:“不要再为我治疗了,把药费省下来,去帮助玉树贫困家庭的孩子。”
玉树州老干部局副局长才仁当周回忆说,病重期间,你曾用手机给州委领导发去短信,在短信中你如是说:“我真想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再发挥余热,做更多的工作,组织上有什么工作,尽管安排,我一定尽力完成……”
留下的是一位共产党员的精神
根据你的遗愿,你的骨灰撒在了巴塘草原,撒在了你深深眷恋的山水之间。
追寻着你生命的足迹,我来到了巴塘草原,我潮湿的眼眸无法找到你远去的背影……
我又一次想起了玉树州民族中学尼玛校长讲述的那个故事。
重建完成后,国家文联的有关领导来玉树视察,这位领导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便提出到你家看一看。可是那时你刚装修完房子,贷了十几万元的款,家里连一台电视都没有买。
“不能让领导看出我生活的艰难,不能给领导添麻烦。”你便向尼玛校长借了一台电视。捧着你写的欠条,尼玛校长满脸错愕。
“昂嘎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尼玛说。
你说:“这欠条必须打,它会时刻提醒我做官的准则。”尼玛校长记住了昂嘎的欠条,巴塘草原传唱着昂嘎清风明月般的歌谣。昂嘎走了,但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位草原赤子的情怀,留下了一位共产党员的人生境界。
这是一种财富,这是一种精神。(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