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区职业教育：走出高原天地宽

　　这是一次艰难的走出，也是一次观念的洗礼。五年前，在时任海南藏族自治州副州长阿更登的精心组织下，地处边远的海南州的五百多名孩子千里迢迢来到山东接受职业技术教育，然而，求学期间的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来，文化程度参差不齐的藏区孩子，应该怎样走出封闭的地域，适应发达地区的教育环境？藏区与内地应该怎样努力，探索出一条职业教育的办学模式？本文作者的肺腑之言，可谓语重心长……

　　近日，我到海南藏族自治州职业学校调研。看到学校建设规整、欣欣向荣的发展气象，心里感慨万千，这样的情景，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5年前———

　　(一)

　　2011年6月，我调任海南州副州长，分管教育工作。通过一个月深入的调研，我的初步感受是，整体上海南州的教育基础设施应该是青海藏区一流的，师资水平也是一流的，尤其是贵南县的学前教育在全省牧区可以说具有示范意义。

　　但是，也有个问题让人十分焦虑，那就是全州每年有千余名初高中毕业生不能继续升学就读。究其原因，主要是根据相关规定高中学校只招60%的初中毕业生，其余须纳入职业教育计划。可还是有近20%的高中毕业生没有接受职业教育，无奈地走向了社会。

　　我也知道，虽然教育的整体水平较高，但是海南州的职业教育起步晚、基础薄弱、专业门类少、师资力量缺，吸引和接纳不了更多的学生。另外，家长们并不看好职业教育，认识上有很多的不足。好多家长拿着哈达来找我，要么想让孩子上高中，要么希望我指个出路，只要孩子不窝在家里成天惹家长生气就行。我在想，当副州长一届是5年，每年就有上千名孩子走向社会，5年就有五千多名，这背后就是五千多个家庭，多么庞大的数字啊！

　　那段时间，我经常彻夜难眠。家长们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送进了学校，到头来孩子却成了家庭的负担、社会的包袱。如果他们不走进学校，可能会成为新一代的“挡羊娃”和“庄稼汉”。

　　怎么办？困难困难，困在家里就难；出路出路，出了门就是路。闯！走出高原学技术，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二)

　　2009年，我在中央统战部挂职锻炼时，知道那里有个机构叫“光彩事业中心”，其宗旨是“育才助学”。通过联系，他们很乐意给我们服务：一是很想给熟人帮忙助推；二是很想为藏区孩子们做点事情。我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州委书记和州长后，他们当即表示坚决支持！

　　任务下达下去了：每县120名学生，全州共600名，要求县政府保质保量、不折不扣地坚决完成。各个县都很努力，圆满完成了任务指标(后来才发现好多是凑了数字的，真正上了火车的却只有530名，70名在中途溜了)。就这样，经中央统战部联系，铁道部特批5节专列，载着我和州教育局梁希君副局长、五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县教育局局长，共十余名带队领导、老师，以及530名怀着求知之心的孩子从西宁出发了……

　　孩子们都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远离亲人、远离草原。孩子们天真好奇且兴奋的笑脸、乡情浓郁的藏歌，还有一路上旅客们的谦和礼让、列车员无微不至的关心，深深地激励和感染着我们每一个带队的领导和老师。我暗自庆幸：这步路走对了！

　　到了山东曲阜，迎接我们的十几辆大型客车一溜儿排开，“热烈欢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学子到曲阜学习”的横幅格外醒目，沿途群众挥手致意，十分热情。开学典礼在曲阜师范大学隆重举行。时任州委书记杜捷，中央统战部五局副局长、光彩中心主任魏登田，曲阜师大党委书记、校长等出席典礼并致辞。

　　随后，孩子们在孔圣故里、名牌学府看到夹着书本，精神抖擞的大学生们，既羡慕又好奇。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的美好！

　　然而，第一次的摸底考试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大部分孩子是小学文化水平，还有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语言交流更成了大问题。怎么办？如何向校方交代？如何向中央统战部光彩中心解释？我只好违心地辩解：“我们的学生从小就学藏文，大多数没学过汉文。”院校方面也开始理解了！

　　但是接下来，却是孩子们失望了。举行开学典礼的大学是那么的气派壮观，校园是那么的美丽温馨，可是真正就读的职业学院却地处偏远、设施简陋。这样的反差，我也是始料未及的。第二天，我们一边遵照学校的安排照常开课，一边找熟人，想办法。我想，既然大费周折地出来了，就一定要换一所条件好的学校，务必学有所成、学有大成。经过多方努力，联系到了宁阳职业专科学院，这所学院在山东属条件比较好的了。后来，孩子们又搬到了那里。

　　我和主管县长们在山东待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却发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由于不适应新的环境，加之学习积极性不高，这些淘气调皮又不争气的孩子们，一个多月时间里换了四所学校，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那所学校。

　　眼看送出去的孩子们闹着嚷着要求返回，情急之下，我决定与他们再一次谈心交流，把满腔的热情与期待写成一封信。那晚的我确实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把心头的千言万语凝聚在了笔尖上。写完的信当即交给时任州政府办公室主任张峰，请他连夜呈送州长审阅。第二天，安排州职业学校原校长万玛仁青带着州长的重要指示和我写的《给同学们的一封信》飞赴山东。抵达后，立即召开师生大会。我当时的要求是，首先由校长传达领导指示，再宣读我写的信。

　　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们是懂感情、重情义、讲感恩的！

　　说归说，其实我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焦急等待着那边的消息。

　　下面，是我当时写给孩子们的那封信，也是捧在孩子们面前的一颗心，至今一字未改。今天，翻出来再次重温一下：

　 　给同学们的一封信

　　亲爱的同学们：

　　8月28日清晨，带着省、州、县、乡各级领导的重托和家人的期望，我们一行530余人踏上了东去的列车。经过30多个小时的行程，我们终于到了孔子的故乡——山东曲阜。回想起咱们在火车上初次相识的美好时光，宛如还在昨天一般。大家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唱的海南州州歌《哎玛——措温波(青海湖)》吗？“民族的骄傲，人民的希望……”多么豪迈、多么振奋的歌曲啊！是的，你们是青海历史上第一次这样大规模组织赴祖国内地求学的学子。你们的南边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南海布达拉——普陀山，对面就是日本，还有五岳之首泰山就在你们眼前，藏族人心中很崇敬的圣地五台山也离你们不远。你们说：来得值不值？说实话，能有几个人可以到这么好的地方学习进步？而你们享受的是免费的游历、免费的学习。在祖国其他地方有太多孩子们都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他们羡慕死你们了！

　　同学们，你们都清楚这次的求学历程，在海南州尚属首次，时间紧，学业重。老师与同学、同学与同学、还有你们和我都是在火车上第一次见面，都是陌生的乡亲。学校方面也不清楚咱们的人数、知识水平和生活习俗，所以组织得有些仓促。大家到就读的学校，看到条件没有咱们想象得那么美好。我跟你们一样，心里也很难受。说实话，你们三顿饭还能吃饱。可我一早出去，半夜回来，有时候一天连一口馍馍都没吃上。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睡梦里还梦到你们拥有了理想的学校。醒来后，还要继续为此奔波……这一切，至今想起来的确是五味杂陈，但换一个角度来看，那又是一种享受啊！

　　本来，这个项目我考虑在黄南藏族自治州实施，因为当时组织上把我调到了海南，我就把项目也带了过来。由此，我们便有缘了！不然，你们也了解和接触不了我这个副州长，我也结识不了可爱的你们。而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这一切，应该感谢中央统战部，感谢“光彩事业中心”，感谢山东人民！

　　同学们，看到你们一夜之间腾(买)空了学校的超市。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也是一名草原上出生长大的牧民子弟，从小与牛羊为伴，马背是我儿时的天堂。我上过马背小学、帐房小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走出来了，到汉族居住的农村上学，直到进入青海民族大学。初中三年，我是睡在地上过来的；高中三年，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五元钱。记得那时候，早上连稀饭都喝不起。晚上在暖瓶里倒一些大米，早操后，我们五个同学，在里面再倒些炒面，将凑着吃。因为是牧民，家里没有白面，青稞面馍馍又黑又酸，不好意思带到学校，只好吃稀饭糌粑了；在大学里，好多男同学饭票不够用，便讨好女生要些饭票。我饭量小(因为家庭困难，不得不小)，学期放假时还会结余一些饭票，就拿到食堂换两箱挂面背回家里，从县城背到家，要步行八个多小时。现在想起来，其乐无穷。作为一个牧民的孩子，我今天能够成长为领导干部，这是组织的培养，人民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小时候的生活给了我不竭的动力和无穷的力量。我要感谢党、感谢人民，更要感谢那段艰苦的生活磨炼了我。

　　看见藏区的孩子们，我就会想起我的以前，我的经历。我就下定决心，要带他们走出去，要让他们成为家庭的栋梁，祖国的建设者！由此，你们便成为了我的首选。时至今日，你们离开家乡一个月了，每个人都是有收获的。祖国如此之博大，山河如此之壮美，经济建设如此之迅速，社会发展如此之繁荣，你躺在茫茫草原、站在雪山之巅，能想象得到吗？从中央统战部、山东各级统战部、“光彩事业中心”到曲阜和宁阳的老师们，还有海南州各级领导和老师们，他们是多么的关心你们、爱护你们啊！你们遇上了个好时代、好政策，应该倍加珍惜，应该真诚感恩啊！

　　由于各种原因，你们还要搬到老地方去。我觉得还是老地方好，在那里可以跳锅庄，可以说家乡的“青普话”，有更大的自由空间。但不要再抽烟喝酒翻墙头了。当然了，条件是有些艰苦。但“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们要热爱那个成材的摇篮，守好那一片圆梦的沃土，海南州已经有了要在那里长期办职业中专的打算。为了家乡的弟弟妹妹们像你们一样，在今后的日子里都能享受免费旅游、免费学习，你们可要坚持啊！请答应我，完成好这个任务！

　　还记得在山东的开学典礼上，我给你们提出的两个问题吗？一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海南要发展，海南要人才，海南人民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二是来了干什么？要学点东西，学一技之长，要宣传海南，宣传藏文化，让内地人更直接地了解“大美青海，圣洁海南”的内涵，要带回内地的宝贵财富促进家乡海南州的社会经济发展。所以，你们身上的担子很重，你们可要认真对待。

　　你们当中有些同学文化程度高一点，有些低一些，有些可能连汉语都不会讲。没关系，互相帮助、互相学习，都会进步的。退一步说，学不了很好的技术，把普通话带回来也是一大成绩；你们当中有些人不太安分，不怎么守规矩。这可不好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山东人的豪爽、山东人的真诚是很有名的，你们一定要向他们好好学习这样的优秀品质啊！你们在家乡是孩子，但在山东，就是藏区人民的代表。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仅仅代表着你个人，更重要的是代表着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你们一定要为家乡人民争气，为我们树立好形象啊！我想海南人民会为有你们这样的诚实善良、崇学敬人、可亲可爱的学子而自豪的！

　　你们要听带队老师们的话。他们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人了，身体不太好，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亲人们。为了你们，他们连家都顾不上，和你们同吃同住，还要为你们操心，为你们担心。他们就是你们的父母，千万不能有不礼貌的言行举动啊！

　　我这段时间很忙，除了你们的事情很重要以外，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忙完之后我会来看望你们的。但前提是你们要按我说的做，让我很体面的、很光彩的到山东。我相信，这一点你们会做到的。

　　最后，代我向带队的老师们问好，他们太辛苦了！也向山东的老师们代问好，感谢他们的关心！

　　 你们的朋友，海南州人民政府副州长阿更登

　　2011年9月23日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11年9月23日下午3时15分，梁希君副局长和万玛仁青校长来电话了：阿州长：形势有所好转，大多数孩子看了信后都哭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山东方面的校长给我来电话，大概意思是说，你们藏族孩子真有意思，今天和昨天判若两人，一下子都懂事了，我们有信心把他们教好。

　　就这样，孩子们的第一个学期在山东曲阜坚持下来了。

　　后来，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虽然离开了分管教育的岗位，但好多孩子给我来了电话或者发短信说：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寒假里，好几个学生还到办公室来看我，我们聊得很开心。

　　第二个学期，州上决定全体学生转至对口援建的江苏省继续学习。临行前，在州职业学校召开大会，孩子们一致要求要见我。我欣然前往，在讲台上我问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我想念你们，你们想不想我？”大家异口同声喊：“想！想！想啊！”我好激动啊！看着孩子们头发剪短了，衣着打扮顺眼了，一个个白白净净的。我说：“你们相互看看，大家有没有变化？”大家同声回答：“有！”这就是教育的力量啊！教育能改变一个人，也能改变一个民族的发展走向。

　　(三)

　　如今的海南州职业学校，注册学生已达到4141名，是2011年的两倍。分别与江苏、湖北等地5所国家级示范职业院校合作开设了中职学生异地就读班。近五年时间，异地办班学生达到了1805名。目前，在省外就读的学生有896名。已毕业学生362名，200多名学生在异地就业，其中石油工程专业学生100名，分别在新疆吐哈油田、大庆油田和江汉油田就业，月工资均在4000元以上。毕业于湖北江汉石油学校2012级石油天然气开采专业的索南扎西同学说：“我现在在新疆哈吐油田工作，月薪是6500元。现在打心眼里感激职业教育对我的培养之情啊。”

　　多好啊！走出去，天地宽！还是让我们记住鲁迅先生的那句话吧———世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阿更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