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金平:被渲染夸大的“早婚县”
“为了控辍保学,我们也是拼了。怎么能因为一户人家的女孩14岁结婚,就说我们金平全县都早婚,从而推断出我们金平小孩大多辍学早婚呢?”被扣上“早婚县”的帽子,让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普红芬委屈得好几天睡不着
“夫妻”均未成年、“13岁新娘嫁给16岁新郎”的新闻,上周激起舆论涟漪。事发地云南省红河州金平县,因此被扣上了“早婚县”的帽子,令这个位于中越边境线上的偏远县份,一时间被卷入舆论漩涡。
在金平,到底有多少家庭存在“早婚”现象?“早婚”的原因到底是家庭贫困、民族风俗还是另有隐情?当地政府对“辍学早婚”的现象是否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带着这些问题,本报记者近日来到金平,进行采访调查。
村支书说,孩子少时订婚是“我们傣族人的习俗”。没想到的是,这个婚礼,竟让闲话传遍全国
12月6日,当本报记者第二次来到刁靠闻家里时,这个新闻事件中的“16岁新郎”说他已经烦了:从举办婚礼的11月25日到现在,几乎天天都有人往他家跑,不是道喜,而是怪他给村里丢人。
父亲刁成金对记者坚持说,此前举办的婚礼是“订婚仪式”,而不是“结婚典礼”。刁成金说他知道得很清楚,《婚姻法》规定男的22岁、女的20岁以后才能结婚领证,乡里常派人下来讲。在孩子少时订婚,据刁家所在的者米乡茨通坝村村支书谭玉福说,是“我们傣族人的习俗”。
尽管只是订婚,“准儿媳”刘芸已经住进刁家。这个新闻事件中的“13岁新娘”,还没好意思改口管刁靠闻叫“老公”,但已经开始管刁父刁母叫“爸爸妈妈”。
说起“结婚”的事,刘芸眼里溢着甜蜜,因为终于又有了“爸爸妈妈”。3岁时,刘芸的妈妈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几年前,她的爸爸生病去世。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祖孙俩日常的吃穿用度,全靠奶奶的低保收入支撑。
今年暑假的8月,在朋友家玩时,刘芸认识了辍学的刁靠闻。刁靠闻教刘芸骑摩托车,聊QQ,带她去乡里赶集,到金平县城逛街。没过多久,两个都不爱上学的孩子便私订终身。9月,本应升入六年级的刘芸决定“不读了”。奶奶劝她,老师也来家里找过劝过,刘芸就是不回学校,说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文具、衣服。”
刁靠闻跟爸爸说了结婚的打算以后,宠儿子的刁成金顺从了儿子的意思。刘芸把要嫁人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你现在结婚还太小。”刘芸回答:“结婚了有人能帮着养奶奶。”奶奶无话,只流下老泪。
刁父说之所以订婚还举办婚礼,是因为两个孩子总腻在一起,不办个婚礼怕人说闲话。刁成金夫妇把刘芸当女儿,每天给她点零花钱。刁母顿顿做饭让刘芸带回家给奶奶吃:“她家条件差,没人管。早些给两个孩子订婚,方便多帮衬下。”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婚礼,竟让闲话传遍全国。
户口本上,刘芸的年龄是14岁。爱漂亮的她把头发染黄,披肩散着。热带地区的冬天并不热,她穿得却不多。露肩的杏黄色雪纺衫、热裤黑丝袜,让她显得比同龄人更成熟。住在刁家对面的邻居毛小红告诉记者,如果不是新闻报道了,她“都没看出来刁家这个媳妇只有十三四岁”。
辍学结婚,近年来并不多
普红芬说她此前不知道刘芸的家庭情况,否则会根据县里针对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特殊政策,给这个家庭多些补贴与关爱,避免孩子因为穷不去读书
刘芸奶奶家所在的者米乡小翁邦村,很多人都在两个孩子“订婚”那天来看过热闹。李馨还来帮忙洗菜做饭。李馨今年18岁,还没有男朋友,一点也不着急。
75岁的马桂英一辈子都生活在小翁邦村。她告诉记者,这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是壮族,他们壮族的婚俗是20岁左右结婚。这么多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没听说谁十三四岁就结婚。
同村的王小英说刘芸此前辍学,“可能因为妈妈跑了,爸爸死了,奶奶老了,没人管她。”王小英今年26岁,有两个儿子,已经和老公商量好,准备供到儿子上大学、出国,“就算到30岁,也要供”。“村里人都特别看重小孩读书,有人嫌村里学校不够好,还想办法把孩子送到县城里的学校读书。”
刘绍坤是者米乡中心小学的校长。整个者米乡的8个乡村小学,也由刘绍坤统一管理。几个月前,他曾经向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普红芬汇报,顶青小学有一个叫刘芸的女生辍学,几次劝返未果。普红芬要求他想办法,没想到这个女生辍学以后竟然跑去“订婚”了。
“这个真是我们的失误!没有把工作做到位!”普红芬说她此前不知道刘芸的家庭情况,否则会根据县里针对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特殊政策,给这个孤儿寡老的家庭多些补贴与关爱,避免孩子因为穷不去读书。
刁靠闻辍学前就读的者米乡中学,是整个者米乡唯一的初中。在这所学校执教27年的谢云辉老师告诉记者,中学生辍学的情况曾经确实相当严重。“2002年,我记得有一个班,初一入学时全班50个人,到初三毕业时就剩下12个人。”
谢云辉老师介绍说,这种现象到了2004年,教育部实施普九义务教育以后,得到明显缓解。“因为国家投入提高了,学生来念书,吃住学全免费。”2004年,在者米乡中学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只有200多个,现在已经提高到700多人。而这十年间,乡里每年适龄青少年的数量大致相当。
“当然这两年仍然有人辍学,只是非常少。”谢云辉分析说,现在孩子辍学的原因,除了个别人厌学,就是觉得“读书无用,挣不来钱”。学校每年都会组织两次“劝返”,由校长带队,几个老师下到者米乡的67个村民小组里,挨家挨户寻找那些辍学的学生,劝他们回来。
“多数能劝回来,只有一种情况最难劝,就是这个孩子辍学回家以后结婚了。不过现在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谢云辉说。
送孩子来读书,奖励电视
只要是苏鲁村的村民,谁能把孩子送到上罗孟小学念书,政府就给谁家奖励一台34吋的液晶电视
无论是刘芸家所在的小翁邦村,还是刁家所在的茨通坝村,都不能代表者米乡的整体情况。
者米乡的全称是者米拉祜族乡,位于金平县西南部,乡里中心集镇距离县城101公里,车程两个小时。刁家所在的茨通坝村,是者米乡海拔最低的一个村,海拔385米,位于河谷坝区。这里即使冬天也很温暖,适宜种植香蕉和橡胶。
因为海南、广西两地台风等原因,今年的香蕉价格卖得很高。前段时间,香蕉卖到了每公斤8块钱。小翁邦村的村支书张国强对记者说,纯靠种香蕉的收入,不少人家今年已轻易挣到十几万。
在坝区村里的公路上,不时能看到一些挂着临时牌照的新车,都是种香蕉发财的村民不久前购置的,其中不乏路虎、宝马。但在者米乡的山区,则完全是另一幅情景。当地人戏称“坝区是欧洲,山上是非洲”。
者米乡的最高峰西隆山位于者米乡南部,海拔3074.3米,山顶常年笼罩在雾气中。喀斯特地貌和寒冷的气候,使得这里只能种些甘蔗、玉米。整个金平县最偏远的村子苏鲁村就位于西隆山上。
虽然苏鲁村距离者米乡政府所驻的坝区只有37公里,山路4年前才刚开通。路况险峻崎岖,山上雾气又重,这37公里路,开车需两个半小时。
2010年山路开通前,苏鲁村的小孩基本没人下山上学。山路开通之后,由于路况不佳,长达几个月的雨季导致泥石流滑坡非常严重,山路无法通行,村民们根本做不到天天接送孩子们上下学。直到今年3月,距离苏鲁村最近的上罗孟小学修建了宿舍和食堂,学生们才能在校免费食宿。
虽然解决了孩子上下学的问题,但是个别苏鲁村村民还没有意识到教育对孩子的重要性。
苏鲁村村民以拉祜族为主。苏鲁村村民组长王克斗告诉记者,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拉祜族人才从西隆山的老林走出来,脱离刀耕火种的游居状态,直接从原始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对于老林以外的生活,拉祜族人至今仍存在诸多不适应的地方,偶尔会有极个别的人家返回深山老林居住。
为了引导苏鲁村村民把孩子送到学校念书,普红芬想了个特别的办法:只要是苏鲁村的村民,谁能把孩子送到上罗孟小学念书,政府就给谁家奖励一台34吋的液晶电视。
今年3月,苏鲁村的拉祜族小姑娘杨夫勒终于成为一名小学生。13岁的她和7岁的弟弟都在上罗孟小学一年级就读。
王正元老师用哈尼族语、拉祜族语、汉语这3种语言教孩子们写字,培养他们的生活习惯。12月6日,接受记者采访时,杨夫勒已经能工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普红芬告诉记者,两三年前他们来到村里,孩子们不仅不识字,连汉语都不会说,目光呆滞,见人就跑。
杨夫勒的同班同学普黑然,也是13岁,他们同村同族。普黑然对记者说:“是领导开小车去村里叫我们上学的。村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来了。”现在住校,他偶尔会想家,但还是很喜欢上学,原因之一是学校每顿饭都有肉吃。
“你看连苏鲁村的拉祜族这种情况,村里的小孩都被我们全叫来上学了,为了控辍保学,我们也是拼了。怎么能因为一户人家的女孩14岁结婚,就说我们金平全县都早婚,从而推断出我们金平小孩大多辍学早婚呢?”被扣上“早婚县”的帽子,让普红芬委屈得好几天睡不着。
“早婚”确实存在,但并非主流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金平年轻人因为上学、打工等原因,也顾不上民族习俗,自觉选择晚婚晚育
“我们绝不否认县里存在早婚现象。是有的,但真的不是全县所有民族、村寨都普遍存在的情况。而且这几年早婚的现象也在逐渐减少。”普红芬对记者再三说明。
金平县妇幼保健院院长李梦莹为记者提供了这样的数据:2011年全县18岁以下产妇有128人,而今年1月至今,18岁以下产妇是32人。而全县的住院分娩率,从2011年的百分之六七十,提高到了今年的97.48%。
李梦莹告诉记者,未成年产妇的出现确实有部分是民族习俗导致。比如苗族曾经的习俗确是在十三四岁就结婚,“那时很多人并没有依法领结婚证的意识。”现在虽然有一些尝试改善,但结婚年龄仍低于法定年龄,会在17~19岁结婚。“如果姑娘不在这个年龄段嫁人,全村寨的人都有可能会看不起你。”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金平年轻人因为上学、打工等等原因,也顾不上民族习俗,自觉选择晚婚晚育。12月5日在妇幼保健院刚生完小孩的杨英就是苗族,已经24岁了。在勐拉乡蚂蝗塘村,记者参加了彝族姑娘黄艳萍和丈夫王飞的婚礼。夫妻二人都在昆明打工,黄艳萍已经25岁,两人结婚穿的是婚纱西服,不再是民族服装。
金平县的全称是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有苗族、瑶族、傣族、壮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布朗族、汉族等9个民族。每个民族还有不同的支系,各个民族、支系的婚俗都不相同。记者在金平县走访了4个乡镇,近10个村寨,接触了7个民族。包括拉祜族等在内,多数人都表示村里的女性普遍在20岁左右结婚。
如果过早结婚或者成了少女妈妈,有些民族还有本民族的惩处措施。比如,金平县哈尼族学会会长李正有告诉记者,哈尼族早先的习俗是,一旦发现未婚先孕的少女,族里最有威望的“龙头”会出面,把未婚妈妈逐出村寨三个月,并将她家的猪或牛充公。
16岁的刁靠闻与14岁的刘芸“早婚”一事,并非金平县主流,当然也非孤例。就在刁家,这已经是第二次。三年前,刁靠闻的哥哥,当时17岁的刁依清,和大他一岁的女孩两人未婚生女,刁成金不得已承认了“儿媳”,两年后又得了个孙子。
没想到没过多久,刁依清的“媳妇”就跑了,还带走了女儿。他苦寻不回,只能在QQ空间里,独白自己心里的苦楚:“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乎了心更痛。不是不痛,而是痛了也没人心痛。何必自作多情?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有多重要!”
而比心痛更现实的问题已经摆在眼前:因为没领过结婚证,刁依清的一双儿女,都没法上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法上学,没法办很多事。刁依清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告诉记者,自己也曾担心过弟弟会重蹈覆辙,想劝弟弟不要那么早结婚,但毕竟“结婚”是大喜,所以始终没敢说…… (文中刁靠闻、刘芸为化名)(本报记者尹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