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名人民公仆的五个提问

25.09.2015  10:14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诗人臧克家曾这样赞颂“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的人,尕布龙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位“牧民省长”已去世近四年,五百多万青海人不仅没有淡忘他,反而在岁月磨砺中怀念得愈发浓烈。随着媒体报道,他的名字传扬得越来越广,像焦裕禄、孔繁森、杨善洲一样,成为领导干部的又一楷模。

  手握重权,不谋私利;身居高位,心系百姓——尕布龙是一面镜子,对照他,每个党员干部都能量出自己的高下长短。

  讲述、回味、深思,在人们对尕布龙的纪念中,一种克己为民的公仆精神正在传承弘扬。

  提问一人们什么时候想起尕布龙?

  ——看到那件旧皮袍,金魁想起上世纪80年代随尕布龙一起放羊的日子。

  时任青海省副省长尕布龙每次春节回海晏县老家,都会让终年劳碌的牧民安心去过年,自己带几个干部替群众放羊,“牧民省长”由此得名。

  那时任村会计的金魁说,放羊时尕布龙就穿这件皮袍,像大家一样揣两个苹果,从日出到天黑,一放就是一整天。

  这件皮袍尕布龙穿过30多年,上面大大小小打了8个补丁。而他替老百姓放羊,从当县委书记时就开始了。

  工作人员郭多回忆,1965年冬天,时任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委书记尕布龙带他下乡,发现宁木特公社的放羊老汉格罗干粮吃光了,牧场离家有20里路。尕布龙决定,自己和郭多看守羊群,让老汉回去拿吃的。

  “我俩就在露天地里蹲了一宿,没进帐房,尕书记怕有狼来吃羊。”67岁的郭多还记得,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夜,星月满天,遍洒银辉的草原寂寥无边。

  ——看到南北两山的绿树,西宁市民想起尕布龙。

  从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位置上退休后,尕布龙又担任西宁南北两山绿化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苦干18年,把濯濯童山变成了丛丛绿荫,相当于送给西宁市民每人104平方米森林。

  一条蓝褂、一顶草帽、一双胶鞋、一把铁锹——他那身打扮,深深印在当地人心里。参加种树的很多农民工不清楚他的身份,还以为是食堂的大师傅。一天,他肺气肿急性发作,昏倒在山坡上,周围同事扑上去,有喊“尕主任”的,有喊“尕省长”的,农民工们才知道这个每天跟大伙一起干活、一锅吃饭的老头是个大官。许多人站在边上流下了眼泪……

  ——看到“八项规定”以来公款大吃大喝明显减少,人们会想起尕布龙。

  他生前就把公款吃请看成影响党风民心的大事,每遇接待超标,就夺人家酒瓶,命令撤菜,从不给人留面子。

  一次他去湟源调研,回县招待所吃饭,撞见县里正在接待另一位领导,酒菜摆了一桌。人家招呼他一起,他笑说“你们吃”,随手取了只碗,从窗口买些饭菜,就蹲在酒桌附近的墙角吃起来。餐厅里一片尴尬,没人敢动筷子,只好一声不吭地等着他吃完离开……

  ——看到一些人的遗产时,很多人会想起尕布龙。

  他当了几十年高级领导干部,在省城连个房子也没置下。在老家盖过一个四合院,还把一半让给村里作医疗室。去世时,他只留下8万元存款,借住的一套房子里,墙皮脱落的地方用报纸糊着,断过腿的木板床、用了十多年的18英寸老彩电、门都快掉了的旧衣柜赫然在目,寒酸得像个贫困户。

  不是没有诱惑。他主抓农牧业时,青海支农资金每年上千万元,如何使用,他当然有决定权。找他“批条子”的人络绎不绝。无论什么诱惑,他统统拒之门外……

  正因为这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尕布龙去世三年后,数千市民不约而同把票投给原本不在候选名单之内的他,让他高票当选“影响青海历史人物”。

  提问二尕布龙是否不近人情?

  尕布龙得罪过不少人。

  他上车,下属给他关车门反被训斥:“给我关车门干什么?我连个车门都不会关,还能当副省长?你们能不能把心思用到实事上?” 他给人的印象似乎就是“黑脸包公”——坚持原则、不近人情。可是,每次选举他都获得高票,经常是全票,不喜欢他的人也打心眼里赞成他。 为什么?

  一个“挤眼睛”的故事广为流传:尕布龙下乡,看见两个乡干部互相挤眼睛,一问得知,他们宰了只羊要招待他。他当场拒绝:“这样挤眼睛,一年要挤掉多少只羊哩?”

  通过询问当事人,记者了解到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1985年夏天一个周日清晨,尕布龙去西宁市大通县桦林乡调研,那是个国家级贫困乡。一进乡政府,书记、乡长迎出来,酒气熏天,一看就是刚喝了个通宵。

  尕布龙的脸色沉了下来。考虑基层干部辛苦,又是周末,他没有发火。接下来便是“挤眼睛”的情节,他仍然没有发作,随即带干部们下村。

  村里,农民散养的几只鸡正在觅食,酒劲未退的乡长立马冲上去抓,小路上顷刻间尘土飞扬。他像个土猴一样站在路中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朝尕布龙笑:“中午给您加个菜。”

  尕布龙的火再也压不住了,一步跳下车,指头戳在乡长鼻子上:“你当官到此为止!”

  转身上车,他掉头直奔县城,一脚踢开县委书记的门:“桦林乡书记、乡长整夜喝酒,我已经把他们‘免’了,你们县委看着办!”

  第二天,西宁市、大通县在桦林乡召开现场会,宣布免职决定。尕布龙站起来,对台下群众说:“你们不脱贫,是我们干部没派好、没教育好。我代表组织向你们道歉!”

  随后,他深鞠一躬。

  全场皆惊。

  【提问三】老百姓为什么亲近尕布龙?

  他对老百姓亲,所以老百姓对他亲。

  2005年评选“感动青海”十大人物时,西宁市民刘庆峰投了尕布龙一票。实际上,刘庆峰与尕布龙只有过一面之缘。

  上世纪60年代,刘庆峰去河南县,搭了时任河南县委书记尕布龙的车。途中在麦秀林场吃饭时,怎么也找不到尕布龙,后来他路过食堂柴房,发现尕布龙正在劈柴。他很吃惊,县委书记怎么还劈柴?食堂管理员说,尕布龙帮乡亲们干活是常事。

  这件小事,刘庆峰记了几十年:“这是个好领导。”

  记者采访的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件尕布龙“不像领导”的故事。

  1985年,龙羊峡水库移民搬迁,尕布龙带着州、县干部跑了一整天,汽车溅满泥浆。回到县里,司机杨杰靠在一边抽烟,而尕布龙提着一桶水洗起车来。

  州委书记、县委书记急忙跑过去,责备杨杰:“怎么能让省长替你洗车呢?”

  杨杰说:“看我累了,他经常替我洗车。”

  尕布龙还经常“客串”厨师。有件事,被艺术家编成了当地特有的曲艺形式“西宁贤孝”,在青海几乎家喻户晓——

  一次,尕布龙去海北州下乡,州县领导嘱咐途经的一个牧业点为他安排饭食,还专门宰了一只羊。尕布龙几人到那里时,负责接待的人还没到,锅灶前忙碌的人又都不认识他。

  他问:“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饭吃?我们都饿了。”

  厨师说:“不行,我们在等尕省长,这些是给他准备的。”

  他给厨师让了根烟:“尕省长他肚子也尕(方言,意为‘小’),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们就给我切一小块羊肉,给一点面,我们自己揪点面片吃,总可以吧?”

  他挽起袖子就上手,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这时,负责接待的人来了。厨师一听说做饭的人竟然就是尕省长,十分尴尬。尕布龙呵呵一笑:“没什么,说不定你做饭的技术还没有我高呢。不信,你尝尝。”

  一年7月,有个生病的牧民来省城找尕布龙,当时他的车出去了,他立刻雇了辆面包车,把病人送到医院,又跑前跑后地挂号、办住院手续。办妥了,他想“打的”回单位,站在路边前后拦了4辆车,都没停。无奈,他只好走路3公里回去。

  下班后,他给家人说这件事,家人都笑:“您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吧!”

  他照了照镜子,自己也笑了。那天,他刚从南北山林场回来,大热天脚穿胶鞋,头顶草帽,脸又黑又皴,一身灰土,像刚下田归来的农民,难怪出租车司机不愿意拉。

【提问四】党员干部为什么对尕布龙产生共鸣?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尕布龙的品格影响了青海许多党员干部。也许领域不同、年龄有别、职级各异,但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与尕布龙产生着共鸣。

  有些人曾与尕布龙共事过——

  西宁南北山绿化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张奎说:“我们这些跟过尕主任的人,身上都有他的‘标签’。”

  “尕布龙标签”之一,就是不喜欢公款吃请。工作中遇到兄弟单位请吃饭,张奎统统会拒绝。有时对方揶揄:别学尕布龙那套,吃顿饭就把你腐蚀了?

  “说实话,吃顿饭并不会把我腐蚀了。但这饭花的是公家的钱,说白了就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这种饭,吃不惯!”他说。

  与尕布龙共事14年,他“有幸”请尕布龙吃过一顿饭。

  “那天我俩从山上下来时,天都黑透了。我说尕主任,别回家吃了,我请你外面吃吧。”张奎说,“尕布龙说,你自己掏钱我就吃。”

  他至今记得那顿饭吃的啥:一人一碗面片儿,一份羊肉烀茄子。

  有些人偶然接触过尕布龙——

  59岁的河南县优干宁镇南旗村支书阿什加见过县委书记尕布龙。那时阿什加七八岁,对下乡来的那位“大个子叔叔”有两点好奇:一是他带着收音机,一种叫“天线”的东西像变魔术一样,能没完没了地抽出来;二是他跟村民非亲非故,春节却来替大伙放羊,实在想不通为了什么……

  他当上村干部才懂得,只有像尕布龙那样为群众服务才能得到真心拥护。阿什加带领村民修路,成立牧业合作社,经营畜产品,并非一帆风顺。羊价低时,村民“钱装不进兜里”,他急得整晚睡不着。辗转反侧时,会想到尕布龙:尕书记那么多难事都不怕,我就坚持不了吗?

  如今,南旗村把酸奶、酥油卖到了拉萨,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有些人与尕布龙未曾谋面——

  河南县公安局副局长桑德合1998年参加工作时就听说,西宁有个尕省长,他家就是“免费牧民店”。

  2002年,桑德合盖房子,发现运石头的甘肃农民工王国安生活困难,一家四口,就靠他一人打零工养活。一番思量,他用工资给王国安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还把老房子让给他一家住。憨厚的王国安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多年来,桑德合救济贫困户、帮扶残疾人、给贫困生掏学费、为穷人交医药费,十余年间资助了五六十人。甚至,他在西宁一套房子也成了“免费牧民店”,最多一次住过32个人。

  37岁的桑德合对记者说:“我可能没法像尕省长那样帮那么多人,但多做一点,社会就多一点正能量。”

  【提问五】尕布龙幸福吗?

  尕布龙的公众形象,如他的身材一样魁梧高大。而他的家庭生活,却称不上完美。

  他的妻子长期瘫痪在床。为了照顾母亲,他的女儿召果力小学一年级就辍学,后来又放弃了当村医的机会。在牧区老家,召果力给母亲换尿布就换了25年。

  他的外孙女达什姐莉被他“发配”回了牧区;他的外孙东主仁青学的是医疗,却被分到砂石厂,当几家医院希望调他去工作时,又被尕布龙阻止了。这样“霸道”的大家长作风,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

  那么,尕布龙也有普通人的情和爱吗?

  尕布龙极少掉泪,但召果力见过两次。

  1976年,怀孕9个月的召果力从马上摔下来,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被送往西宁,途中分娩,又返回了县医院。那时通讯不便,尕布龙在西宁左等右等等不到,以为女儿死了,发了疯似的连夜往回赶,把沿途医院都找遍了。终于见到女儿时,他眼圈红着,泪痕还没有擦干。

  1988年,召果力生病做手术,病得很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本来有两个人陪床,但尕布龙还是在病房外的走廊守了一夜。召果力从麻醉中醒来已是下半夜,一睁眼,只见老父亲正站在床边抹眼泪,背有点驼,白发苍苍。

  无言中,召果力感受到了父亲的爱与愧疚。

  那是北方汉子一种典型的不善于流露的情感方式。尕布龙对家人的爱,见于行而不见于言。

  唯有和老百姓在一起时,尕布龙才不会隐藏情感。家里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农牧民来来往往,有人一住就是半年,他不嫌烦,反而乐此不疲。

  吃饭人太多,尕布龙把煤气炉换成了农家大灶,常亲自下厨,和大家一起吃饭,天南海北地聊天,笑声不断。

  人们说,帮助穷人本身带给了他无比的快乐。

  直到晚年,他还雄心勃勃地带领老家的牧民搞牛羊育肥试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但他站在村委会慷慨激昂、一谈起未来设想就两眼放光的样子,村民们至今还记得。

  尕布龙生于草原,归于草原。他自幼生长的那片草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金银滩”。“西部歌王”王洛宾在那里写下了著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上世纪50年代初,曾有一部闻名全国的电影《金银滩》,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尕布龙。

  让草原乡亲过上幸福生活,是他最大的追求与幸福。

  最后一年,尕布龙说话已经很困难。去世前一个星期,在医院里,女儿炒土豆给他吃。他用筷子夹起一片,手抖着,送到女儿嘴里,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你回家,明后天,我也回老家去……”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记者:李柯勇、马千里、孙闻、陈凯、顾玲、庞书纬、王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