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村:一段酒的秘史
青海新闻网讯 农历八月,或者是稍晚些时日,慕家村的青稞成熟了。
慕家村隐藏在大山深处。村子周围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土山,是祁连山的余脉,它们像是一条盘亘在河湟谷地的巨龙,将穆家村轻揽于怀。这是一个只有百余户村民,数百亩土地的村庄。山多地少,使得纵然是在这样一个丰收的年景,慕家村的青稞地也翻卷不起大片大片的“麦浪”,穗尖泛黄的青稞地,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群山的皱褶中,仿佛是一枚枚金币,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这里是青稞的天堂。这是一种性情坚韧的作物,隐藏在青稞粗壮腰身、发达根系和硕大颗粒中的某种神秘物质,能让它轻而易举地在冬长夏短、无霜期只有短短3个月的慕家村深深地站住脚,扎下根,成就了一片风景,养育了一方百姓。
又到了慕家村一年一度忙碌的季节。随便站在慕家村的任何一块青稞地旁,只要你轻快地翕动鼻翼,就会从清亮的空气中捕捉到这样的气息——来自地亩深处的泥土芳香,成熟庄稼带有丝丝甜味的乳香,农夫身上特有的汗腥以及浓郁的有点熏蒸意味的酒香。慕家村做酒的历史,已经有好几个世纪。
酒的缠绵和刚烈在这座百年老宅中回荡。
老宅厚重的黄土夯筑的院墙上遍布苔痕。大山之中细腻的,黏性十足的黄土,不仅在每年农历八月前后,为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山民们,奉献出了一抔抔珍贵的口粮,而且还为他们提供了最优良的建材,在那些砖块昂贵得难以普及的岁月里,黄土成为了山民们垒筑家园的最理想的材料。
厚重的黄土高墙护卫这样一个静谧的小院。两棵枝柯苍劲的槐树,伫立在院门两侧。柴门单薄,活像是一位在岁月的风雨中变得佝偻羸弱的老人,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一扇院门,百余年来,默默地守护着一段关于酒的秘密,守护着慕氏家族或许称不上是辉煌,但是绝对沧桑传奇的历史。
酒是使得慕家村这个似乎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普通村庄,有了闻名河湟的资本,酒也让慕家村人,在若干年后,回首祖先们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背影时,有了骄傲的资本。
推开那扇单薄的门扇,短短几步,便跨进了小院的腹地。
这是一个有着与河湟地区大部分民居相同布局的普通院落,五间主房面北朝南一字排开,空阔而敞亮。一排厢房屈居于主房一侧。厢房做工精致,一点都不显得寒碜,冥冥中昭示着这个古老家族昔日的显赫和富足。对面厨房中三口大锅乌黑油亮,这里是慕家村酩馏酒最初的诞生地。与周围的庄廓不同的是老院中的那口古井。井水清冽甘甜,冬不涸夏不馊,一泓井水是酿造酩馏酒不可或缺的原料。科学的检测表明,井水中富含若干种微量元素,正是它们赋予了慕家村的酩馏酒与众不同的口感和品质。
井沿旁一株杏树显得老态龙钟,年逾八旬的慕家村酩馏酒技艺第四代传人慕世基老人回忆,这是他父亲在世时种植的,想来也有百余年的历史。
酩馏是“酒的初级阶段”,这种低度白酒的酿造方式,在中国北方广为流传,它们是何时流入河湟,又是怎样被慕氏后人所继承的?这一切的一切还要从慕氏家族的历史说开去。
千百年前,一支古老的马队穿越河湟谷地,行进在柴达木盆地辽阔的山水间。它们来自遥远的东北,来自一个名叫鲜卑的部落。兄弟失和,负气的兄长远走他乡,他的子孙在青海高原上,以柴达木盆地为中心,建立起了一个名叫吐谷浑的国家,而弟弟则带领着部族,在中国北方的大地上纵横捭阖,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的辉煌伟业。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民族迁徙,这次迁徙,将慕容这个伟大的姓氏,深深地铭刻在了青海的历史记忆之中。
数百年风云巨变,时序到了大唐。吐蕃与大唐两个超级大国的对峙,让吐谷浑终日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他们最终难以委曲求全。亡国后,吐谷浑的一支族人流散到了甘肃洮河流域。岁月轮回,又是几个世纪悄然而去。四百多年前,因为洮河流域的战乱,这支早已在那片土地上定居下来的吐谷浑的子孙们,被迫打点行装,沿着祖先东行的足迹,避乱河湟,只是这时,深藏在他们衣襟深处的,早已不再是祖先们警惕的箭镞和惊悚的匕首,而是一小块酿造酩馏酒的曲料,是一个他们不知何时获得的酿造酩馏酒的秘方。
慕家村的大山接纳了他们。山壑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地块,足以生长出他们赖以养家活命的青稞,山坳里那眼清冽的井水,足以酿造出赏心悦目的酩馏佳酿,慕家村是这些流亡者最理想的家园。
他们定居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四百多年。
慕世基的手,绵软得几近无骨,时光的流逝早已褪尽了他手上厚厚的老茧。曾经,这老茧厚如岩石,曾经这老茧护卫的是一部关于酒的秘史。
这是一次奇妙的化学反应。粗糙的青稞经过蒸煮后芳香四溢,烂熟的青稞拌上酒曲后便开始经历神秘的发酵。发酵的过程漫长而神秘,而曲料则是青稞发生质变的主要媒介。
任何科学的数据在这一刻统统失效,一切都要凭借在岁月中不断积累的经验,凭借一颗对酒的敬畏之心。
那些用于发酵的酒曲中,富含数十种中药,虽然现代的工艺能够准确地测定出酒曲中的中药成分,可是始终无法测定出每味中药的确切含量,这样的秘密只属于酩馏酒的传人。
这绝对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物质转换。慕世基老人说,决定一碗上好酩馏酒质量高下的因素有很多,有些因素显得神秘莫测。
年轻时,慕世基老人曾有过这样一次近乎神奇的经历。他将拌好曲料的熟青稞闷在一口大缸中,一闷就是一年,等他启开缸口时才发现,缸里原本结实饱满的青稞粒早已不见了踪影,取得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状如芝麻的黑色小虫,这些小虫被酿造酩馏酒的艺人们奉为神品,相传,青稞在发酵的过程中只要出现了这些被酿酒人称为“酒虫”的生物,上品的酩馏酒便成了一半,可是这种神奇的生物神出鬼没,行踪诡异,让人难以把握。
这次缸中的“酒虫”出现得委实太多了,用这一缸没有半粒青稞的“酒虫”还能否酿造出上好的酩馏酒?慕世基尝试着将这些“酒虫”倒在了那口用于蒸馏的大锅中。
那是一次焦灼的等待。柴草升腾起的火焰轻柔地舔舐着锅底,蒸汽弥漫,酒香漫溢,一股带着金色的纯净酒液,沿着那根细细的导管流入桶中,起先是滴滴答答,默默含羞,不一会功夫便汇集成股,潺潺流注。慕世基说那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酩馏酒,色泽白里泛金,酒液粘稠,用筷子都能轻轻挑起,在几十年的酿造过程,这样的绝品佳酿,慕世基也仅仅获得过这一次。
拌好曲料的熟青稞就要上锅蒸馏了。酩馏酒也进入了“成型”阶段,一间小小的厨房,成为了酿酒人的圣地。
酩馏酒酒艺传承人世代流传着这样一个规矩,酩馏酒蒸馏的过程,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如果有外人闯入,一锅酒就有可能“臭掉”。青稞是一种产量并不高的农作物,近十斤青稞才可能酿造出一斤上等的酩馏酒,所以青稞便成为了酩馏酒的艺人们奉为天赐的珍稀之物,哪敢有半点糟蹋,酿出一锅“臭酒”在那些酿酒的艺人看来,几乎就是造孽。
蒸馏通常便选择在晚上,如豆的灯光下,一抔抔蒸熟了的青稞,被艺人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蒸馏锅中,它们将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华丽转身”。锅底的火苗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热度,而贴在门扉上的一张红纸,则略带含蓄地将来访者拒之门外。
滴答滴答……这是慕家村那个夜晚最美妙的小夜曲。
滴答滴答……醉人的酩馏酒终于在黎明时分诞生了。
酩馏
慕容,一个伟大的姓氏。
一千多年前,这个属于鲜卑族部落的马蹄,曾敲响了北中国岑寂的大地。胡服骑射。一个王朝的诞生,将这个姓氏的荣耀,托举到了历史的巅峰。其实,早在此前,慕容氏的一支就曾远走高原,他们以属于王族的高贵血统以及广博的胸怀和无与伦比的智慧,在大湖之西,昆仑以东,建立了一个以柴达木盆地为中心的伟岸王国。
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愁云惨淡的春日,慕容氏的庶长子在王权之争中败北,是负气出走还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智慧?总之,他带领着他的属民,一路向西,去寻找梦想中的伊甸园。下蒙古,出河套,走河湟,上高原。这一走,便是半个多世纪;这一走,便在高原的天空下,缔造出了一幕历史的奇迹。吐谷浑,一个存国350年的王国,在南丝绸南路上谱写了恢弘的诗篇。
可是,这并非这个古老姓氏最终的归宿。吐蕃的入侵,让属于这个姓氏的一部分子民再次打理行装,远走他乡。耐人寻味的是,他们逃亡的路线,与祖先西进的路线几乎完全一致。甚至,他们远行的目的,也有着与祖先惊人的相似——何处是灵魂栖居的家园?
他们,这些因战争流离失所的慕容氏的子民们星散西北。在武威,慕容氏最后的王者,扑倒在地的身躯,头颅向西。在河湟,一个新的民族正在孕育。在平凉,慕容氏的一支,静静地恪守着一个有关家族性情的秘密,默默地等待着另一个机遇的到来。
时光一去又是数百年。那个被恪守了数百年的秘密,开始在时光中发酵。这是一个关于酒的秘密。
想像中那些慕容氏骄子们的血液里,一定翻腾着酒的因子。酒曾敲响了他们征战的鼓角;酒曾滋养了他们的豪情,酒更曾一次又一次温暖了他们远足途中的寒夜。
若干年前,在柴达木,在吐谷浑王朝的故地中出土的一块棺椁画上,我清晰地感受到了酒的刚烈与缠绵对这个古老民族的情感撞击——宴饮图中,王和王后高举酒樽,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这客人是商贾?是政要?还是使臣?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被定格在棺椁画中的情节,见证了吐谷浑王朝曾经的包容和辉煌。有人居然喝醉了。在这庄严的时刻。他伏在帐外大吐不止。而这显然并非什么大事。他呕吐的位置离王的坐席相距不远。端坐帐中的王,甚至还被他憨态可掬的神情,逗得大笑不止。帐篷不远处,一群红脸的武士,正在射杀牦牛。紧绷的弓弦张扬的是一种雄性的阳刚。我们有理由相信,武士脸上飘逸的霓虹,便是一种别致的酡颜,这是武士们最精美的装饰。酒的潮汐在武士的体内澎湃,酒的醇烈在他们突起的肌腱中蒸腾。岩石般的肌腱,彰显的是武士们坚强的意志。
酒,让这样的画面成为了永恒;
酒,让逝去的一切,穿越历史的时空,幻化成一种记忆;
酒,是那个王朝留给今天的黄钟大吕般的回响。
迁徙路上,酒香四溢。透过这汩汩酒香,我们触摸到的,是吐谷浑王朝最激昂的心跳。
又一场战争,让那个远遁平凉的慕容氏的后裔,又一次走向西方,走向他们的祖先曾经创造奇迹的地方。这是一次意义更加重大的远行,他们的行囊中,珍藏着一块小小的酒曲,他们的心中,珍藏着一个酿酒的秘方。或许,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这次对故乡的回归,具有怎样的意义,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所珍藏的一种名叫酩馏的酒品的酿造工艺,将会完成人类对酒的童年时代的深情回望。
青海师范大学原历史系主任张德祖告诉我,酒的诞生,取决于粮食的丰足。在蒸煮粮食的过程中,人们意外发现,那些隔夜了的煮熟的粮食的颗粒,经过发酵后,会产生一种美味可口的液体,而这样的液体,经过蒸馏后,更能让人产生亢奋情绪,这种奇妙的饮品,就是最初的酩馏。
酩馏或许首先用于祭祀。在生产力水平并不发达的时日,我们的祖先相信,这种能让人产生微醺感觉的饮料,具有一种可以沟通天地神灵的神力,我因此猜想,在那时的人们的眼中,一个掌握了酿酒技术的人,在部落中一定拥有着尊贵的地位。
随后,粮食的储备越来越多,酒也就从祭坛走向了民间。可是造酒的工艺却从未外泄。酿酒的秘密依旧被少数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不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更是他们心灵的皈依。
流落平凉的慕容氏,是这个秘密的守护者。这些远走他乡的吐谷浑的遗孤们,世世代代珍藏着一块小小的酒曲,年年月月着珍藏着一枚开启通往故国王朝情感世界的钥匙,他们期待着在祖先的土地上,与故国的情感重逢。
对于高原来说,这样的等待已经太久了。
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对于这个高原,酒究竟是一种原产还是舶来品,但是对于这个高原,酒的历史已足够漫长。
2013年的冬日,我曾在互助县境内的一座汉朝古墓中见到过一只用于酿酒的灰陶器皿的残片,这也就意味着,早在赵充国屯兵河湟时,酒已经成为了一种大众饮品。更早的时光深处,那些彩陶容器,究竟哪一只,曾盛放过酩馏的酒浆?那些属于卡约文化的夹砂灰陶,又有那一只曾荡漾过酩馏的波光?
逝者如斯。如果以这样的视角去打量三百年前,平凉慕容氏一路向西的远行,这样的远行便具有了这样的意义——这就是一次酒文化对故乡的回归。
二月,高原水瘦山寒。越野车翻越金吉岭,晃晃悠悠地向湟中县拦隆口镇慕家村驶去,我的心中不禁升起阵阵担忧,不是因为山高路险,而是因为我深知,对于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酩馏来说,任何一次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在流传的路上夭折。是多大的机缘造化,让酩馏躲避了一次又一次的风雨,在河湟的高天厚土上发扬光大?
风云际会。历史的时空中,我们总会为这样偶然中的必然暗自惊叹。
86岁的慕世基老人据说是酩馏酒的第四代传人。我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将酒与吐谷浑联系在一起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酩馏酒的酿造时间,有可能要比平凉慕容氏家谱中的记载悠久许多。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老人带我参观了那口井,参观那些酿造酩馏酒的古老工具,参观那座黄土夯筑的酿酒的作坊。老人说,如果不是在金藏岭下发现了这口优质的神泉,如果不是河湟谷地优质青稞的支撑,酩馏酒又怎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扬?
青稞,闪烁着日月精华的植物,它不仅以营养富足的颗粒,填充了河湟人的胃腹,而且还将它母乳般的内涵,转化成了醇厚的酒浆,激荡了河湟人的心灵。
这是最纯粹的激情。
无需勾兑。当温热的酒浆穿越喉头,熨贴着你的肺腑时,你感觉自己在刹那间变得轻盈了。酒是诗情的催化剂,酒为你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内容。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玉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