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阅读·老西宁 童年拾趣
几年前,到互助土族自治县时,我抽暇到当地一家民俗馆参观。馆内所陈,多为近几十年才从人们生活中渐行渐远的旧物,如风箱、毡靴、马灯、荷包等等,让我想起许多儿时与之相关的旧事。我原以为所谓文物和“逝去的岁月”离我很远,不想这里的文物竟然大多曾陪我走过童年。
“驴的”婚车
和现在一样,结婚当然是要迎亲车马迎娶新娘子的。不过,那时没有现在豪华车队的排场。当时乡民的婚姻半径都很小。娘家超过三十里,新娘子都觉得把自己嫁到了天边。西宁人一辈子没出过小峡口的多得是。就这,当媳妇的一年回一次娘家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哪像如今,青海的山里娃到沿海打工,把广东、福建的姑娘都娶到了湟源峡。当然,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生活半径小、眼界窄,而是因为穷。穷归穷,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老百姓这时也要奢侈一下。于是,“驴的”婚车就成了当时的一景。
“驴的”也是有规格的。先要在车上用木棍子在上面扎起架子,然后用床单或绒毯毛毡把它绷起来,围得密不通风。里面的大小,和今天驴友们外出扎的单人帐篷差不多。条件好的,把陪嫁的一床被子铺在里头,条件差的,干脆就铺上一层干草。女儿有了吃饭的地方,家里能减少一张吃饭的嘴,还能获得微薄的聘礼,也就知足了,哪能有啥讲究。再说,庄子上嫁女儿,哪家又不是这样做的呢?
一见船篷似的驴车过来,一伙顽童就知道是娶亲的车子来了。童年的乐趣之一,就是追逐着“驴的”高叫着“新娘子来了”。趁着赶车娶亲的人无暇顾及,我们会追到“驴的”后面,掀开篷布一角试图见到新娘。其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女人嘤嘤哭声。和现在新娘结婚时的欢天喜地不同,那时的新娘必须坐在“驴的”哭上一路,哭得越凄惨,越是表明舍不得离开父母,要是一脸喜色,那是要被人笑话的。何况那时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舍不得父母是真的,可有的姑娘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将终身托付给一个素昧平生、毫无情感的人,驶向未知的远方,一切未卜,何喜之有?
说“驴的”奢侈,是相对让新娘子骑在牲口背上,头上只盖着一块头巾遮脸,被迎亲的人牵到女婿娃家的情形说的。像现在动辄豪华婚车队迎亲的情景,神话故事里也找不到啊!
风箱
风箱可以算是中国人最伟大发明之一,据文物学者们说,中国人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发明了双动活塞式风箱,而欧洲人直到十六世纪才使用风箱,整整晚了两千年。《天工开物》有一幅插图被屡屡引用,就是一群人在拉风箱冶炼。但对我的儿时来说,风箱实在是一项令孩子们痛苦的发明。
那时的孩子都要干家务活,对我来说,最头痛的事情莫过于每天拉风箱。要是烧开水或煮什么东西还好一些,要死不活紧一下慢一下,咣当咣当地拉着就是了。最讨厌的是蒸馒头。蒸笼一上锅,大人就严厉呵斥着:“使劲拉,要是溜火馒头‘芽’了,看我不扒你的皮!”有时次序也会换一下,干脆直接先给脑袋上一巴掌,然后再说这些话。我和大妹妹年龄挨得近,看我将吃奶的劲都用完了,大人也会让她来替换一小会儿,我便借机溜掉。
我家的风箱小,风力不大,经常是我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可大人还嫌火不旺,巴掌随时恭候。如果事先得知家里要蒸馒头,我总要借口学校有事在外面赖着不回。小伙伴们抱怨在家拉风箱,一如现在的孩子抱怨没完没了的家庭作业。记得有一次正好看到街头一些藏族老人生火做饭,他们用我从未见过的皮胎风箱鼓风,觉得这东西很是高级,因为它看上去比拉风箱省劲多了。
说到“芽面”“溜火”之类,对现在的年轻人可是些历史名词。那时,不光面粉的品质很差,而且经常还会吃到“芽面”。所谓芽面,就是麦子收割了之后,没有及时打出来收藏好,因为秋雨浸泡或受潮,麦粒就会长出麦芽来。这样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含有麦芽糖,会带些甜味,但是面发不起来,不能蒸馒头,吃起来会粘牙。蒸馒头开头几分钟如果火头不硬,蒸气的量不足,温度不够,馒头就会“溜火”,发不起来,也会“芽”掉,跟“死面”做的一样。
风箱里头有一块板,作用类似活塞,板的四面安装着鸡毛,起密封作用。用上一段时间后,鸡毛就会脱落变少。有专门的匠人走街串巷,为你修缮,一次挣个两三毛钱。
抢荷包与喝药水
如果把全国各地过端午的习俗汇总在一起,无疑是一部民俗大全。说起儿时在民和过端午,除了家家门头插杨柳枝,吃甜醅、酿皮,抢荷包与喝药水给我留下了最难忘的印象。
民和中学西面是一片河滩,小河依山北上注入湟水。山则是红土秃山,山半腰有一眼泉,泉水味道苦涩,含碱量极高。按现在的认识,喝这样的水对人体是有害的。当地百姓把这眼泉叫药水泉,传说在端午节这天喝了药水泉的水能强身祛邪,包治百病。因此,端午节这天喝药水泉的水就成了当地一道独特的风景。
到了这一天,川口镇附近十里八乡的民众会聚到这里,甚至有人从百里外赶来,也不稀奇。平日见不着几个人的河滩,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做小买卖的当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盛典,摆些小物件高声吆喝,比赶大集热闹得多。
几乎人手一个瓶子、缸子、碗什么的,来到河滩就是为了喝口药水。而灌接药水则是一场战斗。泉在半山腰,一条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路的羊肠小道,不容错身,没点体力的人到不了跟前。年轻人过盛的体力和精力正好在这儿派上用场。泉水很小,大约一根指头粗汩汩而出,面对成千上万的求水人,真有些力不从心。乡民原本就没有排队等候的习惯,更何况是过节凑热闹,以玩乐为主,更没人守什么秩序。药水泉前一片混乱,全是泥浆,人们踩着泥浆,高声大气地叫骂着、涌动着,手中的家什相互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有人干脆直接把头埋进泉眼,咕嘟咕嘟喝起来。装满瓶的又得用很大的劲挤出来,把水送到下面候着的家人。
同时,河滩里上演的另一出重头戏是抢荷包。这天,人们会佩戴着各式各样的香荷包。心灵手巧的姑娘们早早就开始缝制荷包,做成公鸡、兔子、桃子等各种形状,面上丁点大的方寸之地,绣上彩蝶双飞、鸳鸯戏水的图案,里面装上香草。如果有意中人,她会在这天把荷包送给对方。可能是古老的抢亲风俗衍生,这天有抢荷包的习俗。窥见他人身上的香荷包,一把拽过来就跑。被抢的或可能追上几步,望着背影骂上几句也就作罢。一天下来,有的人手里竟然攥着十来个香荷包。有香荷包的姑娘会格外小心,有的干脆就藏在罩衣底下。当然,有的让别人抢,是有意为之,那只能是在有心人之间了。
前些年回民和,昔日的河滩面目全非,药水泉那里,山早已让水泥墙覆盖。抢荷包与喝药水这样的情形,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了!
煤油灯
互助县的民俗馆里,摆放着煤油灯和马灯,还有一盏汽灯。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它们似乎显得很久远。在我做孩子的年代,只是极少数机关单位才有电用,而能使用煤油灯,虽说不是时尚,但也绝不落后。要知道,这比起乡民偶然才敢奢侈一下的菜籽油灯,已经是很先进了。所谓菜籽油灯,就是用一个小碗或小碟之类的容器,滴上几滴平日里煮菜都舍不得用的菜籽油,撕下一绺棉絮充当灯捻,在不得已的时候——比如家里来了亲戚,咬牙用上一遭。那点火花,就黄豆粒大小,照人时五官不清,看上去如同鬼魅。更有意思的是,这种灯点得时间稍微长一点,房里的人早上起来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个个鼻孔都是黑黑的。
当时,只有少数人家用的是煤油灯,一来是周围的农民家舍不得花钱买煤油,二来煤油也是凭票证供应,买煤油就像买许多日用品一样,需要一定的资质。而使用煤油灯的人家,也是把灯芯捻到最小,主妇缝补东西,凑到最跟前,一不小心还会燎到头发。至于马灯,因为它的防风玻璃罩密封比较好,主要是在屋外需要亮光的时候使用,一般老百姓家不置。
最让我感到新奇的是汽灯。我认识的这盏汽灯属于母亲的工作单位民和县人民医院。它可不是随便可以用的,只有手术时才挂在手术室,拿它当无影灯用。它的工作原理大约有点像后来的气化炉。操作它的技术要求可高了,要给密闭的小油箱打气加压,在里头打起一个网状的蘑菇似的东西,点着之后亮得耀眼,颜色惨白惨白的有些瘆人。县医院每有手术,就会见到一位姓金的大夫来摆弄这盏汽灯,除了他别人都弄不亮它。见到他在忙活,大家就知道一会儿有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