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媒调查赴美生子产业链:黑旅馆能收到国内卫视

26.08.2015  10:43

  【编者按】

  美国杂志《滚石》近期就中国人赴美产子进行了深度报道。在这篇长达万字的调查中,记者本杰明·卡尔森(Benjamin Carlson)跟随两名赴美产子的中国夫妇,记录了整个过程的见闻。以下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有删节。

  皮特、艾利与第二个孩子。

  表面上看来,杨氏夫妇皮特(Peter)和艾莉(Ellie)的生活正是北京梦的代表。他们有一所公寓,所在区域前景可观;他们有一辆白色本田,皮特对其呵护备至;他们还有个调皮的儿子,今年1岁,名叫熊熊(音)。他们穿名牌牛仔裤,有自己的iPhone 6s手机。假日里,他们有时会去“中国的夏威夷”——三亚,有时也去中国香港和日本。周末他们出去吃饭,或是去北京城外的香山郊游。这样的生活足以叫不少人羡慕不已。但2014年,艾莉发现自己怀孕了,皮特说,他希望到美国去生育第二个孩子。

  皮特开始在地下生育旅行产业中寻找月子宾馆。他和销售代理聊天,在LA Fat Dad、USA Baby DIY、America Baby Home等论坛上浏览图片。选项之一是租住一间专供生育旅客租用的独立屋,但中国产妇轮班住进组织严密的居民区,这存在风险。也可以在旧金山租住公寓,他们有朋友这么做过,价格更低,也不惹眼,但皮特在那里举目无亲。最终,他和艾莉一致决定选取折衷方案——住进洛杉矶城郊一家共有16间客房的旅馆,价格是2万美元。

  10月底,艾莉和皮特——他们要求使用化名——乘坐的航班从北京起飞,飞行10个小时。这一决定从一开始就使艾莉感到不安。这可能给婴儿带来潜在危险,而且花费巨大。一位在美国享有永久居留权的朋友告诉他们,此举在法律层面也令人担心。美国海关及边境保卫局曾拒绝孕妇进入西海岸机场。不过最终她同意一试——为了让他们的孩子到中国之外接受良好的教育,冒险也值得。

  他们在夏威夷火奴鲁鲁下了飞机。据说对于生育旅客,这里更容易通关。艾莉怀孕已有7个月,看起来非常明显,因此十分紧张。在线论坛提出建议,孕妇可以穿宽松的黑色连衣裙,拿手提包挡住腹部。但至少有一个帖子说,这么做绝对是错的:“现在那里孕妇很多,如果都穿一样的服装,他们马上就能看出你怀孕了。”艾莉决定穿一件褐色夹克,还有一条裙摆下垂的灰裙。

  生育旅行在中国极受欢迎,没有人明确地知道每年究竟有多少中国人赴美产子。根据中国媒体的披露,2012年,中国有约1万人出境生育;据估计,最近这一数字已上升至每年6万人。数据的飞速上涨部分缘于2012年政府在中国香港的行动。另外一部分原因是2013年的爱情喜剧大片《北京遇上西雅图》,该片的女主人公便是住在月子旅馆期间找到了真爱。

  接近夏威夷海关,皮特提醒艾莉要保持镇静。“记住,”皮特小声说,“我们来这只是度假。”一切都取决于能否得到6个月的停留期,对于赴美旅行的中国游客,通常给予的停留期就是6个月。

  他们走向柜台,递上护照。海关官员是一名中年白人男子,他问他们要游玩多久。“10天。”皮特说。官员点点头,微笑着给他们的护照盖章,说道:“祝你们玩得开心。”他们向行李领取处走去,掩饰着兴奋之情。正拖着行李箱穿过海关,一位在海关及边境保卫局工作的拉美裔官员拦住了他们。尽管获得了签证,如果他们被认为要在美国生子,且又无法承担费用,那就依然会被驱逐出境。中国论坛上面,这一类故事比比皆是。官员的眼睛扫过艾莉,他指着她的腹部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皮特和艾莉几乎不会说英语,但他们听懂了官员的问话。艾莉心跳得厉害,她记起她读到过,如果你对官员说谎,他们就会把你带到一间“小黑屋”里。皮特掏出手机给这名官员看幼子熊熊的照片。熊熊留在中国,和艾莉的父母呆在一起。“我们的孩子!”皮特说。

  海关及边境保卫局的官员问他们包里装着什么,带了多少钱。皮特说,他带了9900美元,刚好低于无需申报的最高金额——1万美元。正常情况下,大额现金也许容易引起怀疑,但似乎救了皮特和艾莉。不管他们来美国是否专门为了生子,这笔钱表明他们足以支付医疗费用。官员挥手示意他们通过。他们租了一辆雪佛兰,去提车时,艾莉强忍着眼泪。

  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短暂的甜蜜时光结束了。已是午夜过后,下面的城市一片黑暗。和华灯璀璨的上海、北京相比,这就像是一座空城。“这真是美国第二大城市吗?”皮特想,“城区就只是一个小点。”他们预定的美兆(音)月子中心有人来接他们。大约凌晨两点,他们来到Pheasant Ridge豪华公寓之家,他们的宾馆就在这片建筑群中。走进房间,艾莉难掩心头不快。白地毯斑斑驳驳,照明灯昏暗不堪,餐桌上遍布污迹。

  Pheasant Ridge豪华公寓之家。

  此前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来看这片楼群“高档设施”的照片——4个网球场、热水浴池、游泳池、健身中心、带着遮阴阳台的灰白色建筑物……他们忽然觉得那些时间全白费了。艾莉说:“要是没有那么高的期望,我也不会怎么失望。

  几周以后,我在Pheasant Ridge的这间公寓里见到了皮特和艾莉。周边的Rowland Heights——一个人口约为5万的居民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连绵不断的商业街。这里挂着调味品商店、珍珠奶茶咖啡馆、港式面包店、德成行商店、九龙地产、昌兴珠宝和老东北饭店的标牌。该地区台湾人口数量颇多,这就容易解释此地为何成为中国生育旅行在南加州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全美的中心。2013年,洛杉矶县的一个专门工作组发现,该地区已经确认的28家月子宾馆中,22家都位于Rowland Heights。相比之下在猫途鹰网站上,该镇仅有两家商业旅馆。

  Pheasant Ridge在一条四车道旁边,对面是一家商场。美国国旗高高飘扬在园区入口,马路两边也排列着星条旗。园区用墙围着,相互连通的木质建筑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大约15英亩的土地。在我探访期间,大概有五六家月子宾馆都开在这里,但根本说不清一家“宾馆”的地盘从哪里算起,到哪里结束。没有指示牌,也没看到标志。你也许会认为,这片房产的开发就是为了怀孕的中国租客。在Yelp网站上,Pheasant Ridge只得到了可怜的1.5星评价。有位评论者生气地说:“那片地方根本不是公寓区!那是一家中国月子宾馆!!!”(Pheasant Ridge的一位代理人表示并不了解其房产中月子宾馆的情况。)

  皮特夫妇在美国这间公寓的厨房。

  皮特为我开了门。他戴着一副时髦的眼镜,穿着蓝色波尔卡圆点紧扣衬衫,艾莉跟在他身后徘徊着,小心翼翼,明显已有孕在身。房间很整洁,有两个大窗卧室,宽宽的白色皮沙发,一幅旅馆风格的喷漆画,上面画着罂粟。小小的厨房里储备着大米、酱油、大葱和哈根达斯雪糕。皮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Naked Juice果汁。“你觉得这个是真的吗?”他问,一面用手指着标签。

  卧室里有一张白色的四脚床,对面是电视机,只能接收到中国的频道,包括河南、江西等地的省电视台。皮特抱怨说,他想看美国电视台,但看不到。“他们,”他说,他指的是美兆月子中心的房主,“他们控制这个。”(美兆月子中心的一位代理人说:“我们就和宾馆一样。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客户提供服务。”)另一间卧室空着。他们先前的室友是一位来自中国内陆省份的女人,几天前,她带着婴儿离开了。

  皮特已有38岁,但看起来只有25岁。他脸上没有皱纹,头发给毛巾擦得又光又亮,精力充沛,就像是男孩乐队的经纪人。艾莉小心而又矜持,穿着一件American Eagle运动衫,腹部从中显露出来。她嘴唇丰满,略有点地包天,极少首先说话。可一旦说到她喜欢的话题——医生,还有美国昏暗的室内照明——她就变得甚至有些执拗起来。

  讲到他的奇遇,皮特看起来兴致很高。他们看过湖人队的比赛(“要是没见过科比,你就不能说自己来过这里”),去过威尼斯海滩,拜访过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全世界最顶尖级的12所大学之一”)。早上他去皮特 F. Schabarum公园跑步,给墙边上紫色的三角梅拍照。他极其赞赏美国人的高素质,这里的汽车会停下来为行人让路,他说:“这事在中国永远发生不了。”感恩节,旅馆为他们提供了火鸡。他坚称自己很喜欢火鸡,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力求赞美另一种文化中的古怪食品。

  艾莉兴奋地谈起商场购物的经历,皮特则飞快地说了一大串商标的名字:American Eagle、Costco、Tommy Hilfiger),还有Cheese Factory。我们用汉语交谈,但他在句子里插入含混的英文单词。有位摩门教徒作为志愿者,一周两次来这里教英语。他会说基本的汉语,教学的主题有“守时”、“激励青年”等等,但皮特经常缺席。艾莉开始从卧室往外拿东西。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摞婴儿装。“看看我们买的东西!”她说道。

  皮特也和她一道。他拿出7套婴儿服,上面绣着足球和圣诞老人;两双新生儿的耐克鞋,两双配套的成人耐克鞋,正是皮特的尺码(“看看这质量。这是真品!”);几艘玩具潜艇、一只毛绒兔子、一只毛绒猴子;绿色、橙色、黄色、深蓝色、紫色的毛毯和T恤衫。他们跑来跑去,热心地展示着买来的一大堆东西,直到两张沙发全都盖满,活像市场上出售婴儿用品的货摊。

  待我问起他们是如何负担得起这笔费用,皮特把头偏了偏,脸上的稚气消失了。“我们要是真的有钱就不用来这里了。”他说,“你要是有钱,生在美国还是中国都不要紧。将来不管怎样,你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我们,我们得付出很大代价来到这里。

  皮特生长在中国东北部的黑龙江省,是家里3个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他不喜欢学校——大概这并不奇怪。他更愿意出去打弹弓,或是跟着父亲钓鱼。

  他得到了青岛一所大学里的职位,但还是决定去北京工作,业余时间学习。他和哥哥同租一间公寓,只有一张床,哥哥叫他睡在上面。狭窄的街区里,皮特发现了盗版的美国电影录像带,喜欢上了施瓦辛格和兰博。他阅读面很广。《围城》是他最喜欢的图书之一,这是一部色调黑暗而又妙趣横生的中国小说,写的是一个社会中层的男人陷入一段悲惨婚姻之后的挣扎。书名来自一句法国谚语。这句谚语把婚姻比作遭到攻击的城堡:“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母亲去世之后,皮特放弃了学业,做过一系列临时工作。23岁,他挨家挨户地推销杂牌洗发水,直到他在一个沙龙里遇到一位女人,她安排他在商场门外、汽车站里卖人寿保险。他学会了如何做一名优秀的销售员,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一行里缺少有钱的朋友,限制了他的发展潜力。他先后卖过苹果汁、打印机墨盒和办公用品。起初他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社会地位相对低下。“你呆在井里,一直处于低谷,别人压根不会去注意你。”他说。得到机会成功之后,一切都变了:“忽然之间,每个人都愿意见到你,和你吃饭,问你是怎样取得了成功。”这只叫他越发愤世嫉俗。“人们只看重你外在如何,看你有没有Prada、Miu Miu或是保时捷。”他说。

  2005年,朋友为皮特和艾莉安排了相亲。他们来到一家私人驾校,皮特特意穿了亮红色的彪马衬衫和阿迪达斯运动鞋。艾莉戴了顶风格活泼的软呢帽。看到她猛然关上车门的样子,皮特被迷住了。“这姑娘没有那种服服帖帖的性格——她举止相当自信。”他说,“我喜欢男人脾气的姑娘。

  他们约会了几年。皮特在网上为一位老板经营企业管理程序,并且开办了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2009年,他们结了婚。3年后,他们在北京市郊靠近商业中心的一栋楼内买了新房。但和中国不少中产阶级市民一样,他们没有当地户口。在中国,教育、医疗等公共福利都和正式登记的居住地联系在一起;皮特和艾莉都不是北京人,他们的孩子想要进入当地的公立学校会遇到困难。等到上高中时,孩子很可能得回到乡下,到皮特多年以前离开的故乡去上学。

  “一回家,同学就都羡慕我,‘能呆在城里,你太棒了。’”皮特说,“但我们没觉得很好。我们已经动摇了很多回。

  一名女子在Pheasant Ridge漫步。

  又一次拜访Pheasant Ridge的时候,皮特为我引见了美兆月子中心的一位经理,一个精力充沛、烫过头发的女人,名叫琳达(Linda)。她上下打量着我,轻快地走了起来。我们走上蜿蜒的小路,路两边都种着灌木,她挥舞着手肘。我们跟着她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一间典型的美兆客房内。房间的布局和皮特、艾莉的那间一样,不过摆着紫色的兰花,卫生间里还有一堆叠好的毛巾和赠送的Ultrabrite牌牙膏。

  皮特问到我们能否去参观自助餐厅,琳达带我们下楼,来到一间改建过的底层房间内,顾客在那里拿着塑料外卖餐袋走来走去。一堵墙边摆着餐盘,盘里有蘑菇、西兰花、切片热狗和炖菜。一张早餐桌上堆着香蕉、咖啡和美汁源橙汁。琳达掀开一口锅的锅盖,锅里盛着鱼丸汤,她背出一大串孕妇饮食的注意事项。一位孕期妇女每日的食宿开销是115美元——恢复期的价格则是两倍,那时每天得给女人准备五顿饭——丈夫的开销则是每天40美元。“我们有两位厨师。”琳达说,“一位做(中国)北方菜,一位做南方菜。这样每人都高兴。

  回到外面,她把另一间用作洗衣房的屋子指给我们看。走上窄窄的楼梯,她打开另一扇门,里面也是一个改建过的房间,黑而且静,屋角摆着空气净化器。这是婴儿房。19个摇篮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每个都标着粉色和蓝色的号码。一幅巨大的画上画着一个金发小女孩,一位护士正在旁边的剪贴板上核对些什么。“请不要拍照。”琳达侧过身子小声说,“我们有些顾客并不希望中国国内的人知道他们在这里。

  2013年2月,在收到公众的大量投诉之后,洛杉矶县对月子宾馆进行了调查。由不同机构组成的工作组——包括公共卫生部、儿童与家庭服务部、公共事业部和消防队——接到投诉,称该县有97处地点被用作月子宾馆,最终,18家宾馆因违反区域规划而被关停。在Pheasant Ridge,工作组发现了广场上大规模的厨房、洗衣间和婴儿室,但当官员们回来进行后续调查,这些设施都不见了。(当然,一年之后我重访此地,这些设施又全都建了起来,重新运营。)最终,该地区针对月子宾馆的新条例并未通过。工作组决定,“超越当地区域权限的投诉”将被提交州级和联邦机关。

  罗萨纳· 米切尔。

  从那时起,当地居民就在不断投诉。罗萨纳· 米切尔(Rossana Pilar Mitchell)是相邻的Chino Hills的一名家庭律师,她带领当地民众抵制月子宾馆。2012年,化粪池不堪重负,水漫Chino Hills的一个开发区,她便是从那时开始注意到月子宾馆的现象。污水涌入了邻家的草坪。多达30名中国妇女都居住在山顶的独立屋内。此后不久,米切尔建立了名叫“别在Chino Hills”的组织,该组织向当地权利和组织机构提出建议,抗议那些看来可疑的宾馆。

  “我觉得很气愤。”米切尔说,她戴着钻戒的手拍在桌上。她的律师事务所位于一条仿照西班牙殖民地风格建成的大街上,我们就在那里见到了她。米切尔和她的家人于1971年从秘鲁移民美国。她父亲是一名会计师,在那之前几年便已来到美国,积累资金,获得绿卡,然后才把妻子和7个孩子带到了Rowland Heights。米切尔自豪地指出,她和兄弟姐妹都成了医生和律师。“我父亲尝过贫穷的滋味,”她说,“我们一家十口人都成了美国公民,但我们用的是正当的方式。你得同情非法移民。他们来到这里,努力工作,并且想要成为美国人。

  米切尔曾是当地联合校董会的主席,她当时明确表露过自己的道德原则。有一次她说:“来到这里,买到护照,这并不是美国梦的全部意义。”她答应带我去看传闻中的一家月子宾馆,我跟着她跑律师业务的粉色汽车上了山。我们停在了一座有水泥墙的房子前面。一位白发七旬老翁在车道上遇见了我们,他的名字叫鲍勃·阿米蒂奇(Bob Armitage)。

  阿米蒂奇把山下一栋房子指给我们看,房子外面停着4辆汽车。“他们就在那里,”他说,“我管那里叫香港希尔顿酒店。”阿米蒂奇是一名退休警官。从他那片草坪看过去,圣加布里埃尔山的美景令人惊叹。他领着我们穿过街道,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香港希尔顿酒店”。他一路向米切尔抱怨着:“他们不交税,我敢肯定,”他说,“我在这里住了18年。这种情况最初是从哈仙达岗开始的,现在到了这里。你一整天都能看到怀孕的女人。

  一辆奥迪SUV开过来,停在我们身边。司机是一位谢顶的拉美人,40多岁,他说他叫理查德。他指着山下说:“上周我看到6辆车停在那里,一辆停在草坪上。这就是Chino Hills发生的情况。”他说,孕妇大量涌入,不少家庭都只得离开。他说:“我猜不得不离开之前,我在这里住不上10年了。

  尽管常被生育旅客困扰的社区居民们产生了愤怒情绪,长久以来政府该如何应对却一直不甚清晰。毕竟,这些生育旅客拿着合法签证来到这里,并没有违背国家的任何一条法律。但这一问题引发了媒体的关注,联邦官员便致力于运用某些手段加以处置。使馆面签时说谎,也就是签证造假,这是违法联邦法律的行为,正如税收欺诈一样。不少月子宾馆会指导他们的顾客该如何对美国领事馆官员说话,而且根据执法监察,这些宾馆很少交税。

  2014年,美国国土安全部、国税局、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对洛杉矶东部的月子宾馆开展了联合调查。Rowland Heights的调查在特别探员杰瑞德·哈拉达(Jared Harada)的监督下进行,调查专门集中在一片建筑群——Pheasant Ridge中。但调查针对的旅馆却不是美兆月子中心,而是星星月子中心,位于皮特和艾莉所在的园区对面。

  皮特夫妇与孩子在一起。

  2014年7月,哈拉达派出了一名内线,这人会说汉语普通话,曾因进店行窃被捕,他假称是来自中国东北某市的一名孕妇的表兄弟。这名内线携带通讯装置来到Pheasant Ridge,花费1600美元预定了顶尖级的“一条龙服务”,其中包括机场接送、住宿、护理和预订费。与此同时,另一名特工人员拿被监听的电话打给宾馆,假称自己是中国孕妇,是一名器械修理工的妻子。

  哈拉达甚至还装作孕妇,用中文发送电子邮件咨询,他至少用了两个假账号:[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有一回他无比悲情地声称,他的——也就是那名并不存在的孕妇的——丈夫丢了工作。他让另一位特工人员帮忙浏览准妈妈们的在线论坛,观看星星月子中心发在YouTube上面的视频,其中一个视频里,宾馆老板夸耀着他们的“五星级高尔夫别墅月子房”。

  从7月到次年2月,包括皮特和艾莉呆在Pheasant Ridge的整个阶段,哈拉达和他的工作组都对停车场进行着定期的监督。他们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一个与星星月子中心的管理人员相关的停车场上,那里距离皮特和艾莉的房间约有100码的距离。特工们也会关注其他停在那里的车辆,几个有名的孕妇入驻地点也受到监视。他们对车辆进行例行检查,查看客人的护照、工作信息和赴美动机,随后,他们可以拿这些信息核对国务院的面签记录。

  一次停车检查时,一位男性乘客承认,他是车上一名婴儿的父亲,并为特工人员递上了他的名片。据名片显示,他在中国一家资产管理公司工作,公司隶属于保险巨头保诚保险。另一位游客则对中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说,他来美国是为了看世界摔跤协会在芝加哥举办的摔跤比赛。2015年3月,美国国土安全部通过一项裁决授权搜查3家月子宾馆。想要拦住6万对夫妻,这也许还做得不够,但这至少释放了一个信号。

  在Pheasant Ridge观光一圈之后,我又见到了皮特、艾莉和他们在月子宾馆的一些新朋友,他们正在小肥羊火锅店吃午饭。有位胖男人老程(音),看起来活像一只气鼓鼓的蛤蟆,他沉默着向我伸出手来。他在一家生产透析装置的工厂工作。他的妻子小江(音)脸颊绯红,已经怀孕6个月了,笑得像个在成人餐桌上吃饭的孩子。桌子远端有位举止优雅、善于言谈的女子,她姓周(音),丈夫已回到中国。一盘盘切成薄片的生牛肉、豆腐和冷冻虾端上桌来,小江问起美国人是否庆祝生日。还没等我说话,她的丈夫就说道:“当然!”老程说:“在超市里,我看到他们买生日卡片,过生日的人从2岁到65岁都有。

  饭后我们回到老程的房间。坐在沙发上,我们都活跃不起来了。倘若这就是月子宾馆的生活,那感觉和淡季旅行也差不多。

  屋子一角鼓鼓的白色皮制双人座椅上,皮特拿出了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里面有中文写成的价格单,上面列着顺产(2500美元)和剖腹产(5200美元)的费用。他和艾莉正就选择哪家医院争论着。他想去嘉惠尔医院——这似乎是Pheasant Ridge最大众化的选项,而艾莉想去蒙特雷公园医院,她说那里面更暖和。老程向我问起美国一款与透析相关的应用有什么功能,他在平板电脑上下载了这款应用。皮特看我不大舒服,冲进厨房拿来两瓶啤酒。“你喝过这个吗?”他问。他满心欢喜地打开两瓶百威啤酒的瓶盖,说:“这是我的最新爱好。

  第二天早晨,艾莉头一次看了医生。宾馆给了他们一张单子,上面写着推荐的妇产科医生,讨论了很久,他们选择了黄俊博(音)医生,一位倍受中国妈妈欢迎的美籍台湾人。“你听说过他吗?”艾莉问。“他很有名的。”皮特穿着一件淡黄绿色的夹克衫忙前忙后,一会回几句艾莉的问话,一会替我端来剩下的煎鸡蛋、辣酱油和风干腊肠。他们得快点:工作日里黄医生看病,先到的先看。

  他们要和周女士、老程和小江一起拼车,皮特过去开门。过了一会电话响了。“回来,”艾莉喊道,“他们叫我们呢!”艾莉坐上了周女士的吉普,皮特和我一辆车。他靠在座位上,拿着一只银灰色的背包。天下着毛毛细雨,洛杉矶的早晨拥堵得格外严重。我们驶入车道,皮特兴奋地朝车窗外那排成一堵墙似的车阵招手。“为什么车里都只有一个人?

  他们这群从Pheasant Ridge出发的人差不多是最早来到医生诊室的。女人们坐下了,男人站着,研究着贴在墙上的许多圣诞贺卡和致谢卡片。一大批照片上面都是怀抱婴儿的黄医生,多年以来,他青春的笑容慢慢变作了坚忍的苦脸。圣诞树悬在服务窗边,窗上装饰着一轴中国画。墙上有个指示牌,写明说这里不能刷信用卡。

  医生叫了艾莉的中文名。她穿着黑色运动衫、灰色紧身衣和豹纹短上衣,看上去就像一位乔装打扮的小明星。皮特拉开了双肩背包的拉链,二十二十地数着数。

  “你有3000美元现金吗?”接待员问。

  “我现在有2000美元,”皮特问,“可以吗?

  接待员把钱塞进呼呼作响的点钞机。12名中国孕妇坐在没有窗户的候诊室里。我听到有人在询问我的情况:“那个外国人是谁?

  一个半小时之后,艾莉被叫进了检查室。黄医生让她躺在台子上,问她是否知道胎儿的性别。

  “知道,又是个男孩吧?”艾莉说。她希望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

  “又是个男孩。

  艾莉感到失望,和气地皱了皱眉头。黄医生用探测仪在她腹部扫来扫去,指着超声影像说:“这是头,这是睾丸,这是羊水。

  但后来艾莉生气了。在北京,她说,“看病时间很长。房子很大,天花板很高,把胶体涂在你身上之前还会加热。”我问他们还怀念中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说到一种腌制蔬菜——酸菜。到了公寓,艾莉又说:“在美国太寂寞了。这里可做的就只有购物。

  对于批判生育旅行的人们来说,这个问题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在法律上也一样。外国人带着钱涌进美国生子,然后带着美国护照回家,这本护照能让他们的孩子进入美国的公立学校学习。不仅如此,这些孩子有公民身份,等到21岁,他们就可以帮助父母和直系亲属同样成为美国公民,这就使得生育旅行意味着整个家庭的移民。和非法移民相比,这部分移民的数量还相当小,但在此前,美国公民身份是全球精英眼中最有声望的东西,可以理解,这样的看法也许就要遭遇挑战。

  根据联邦修正法案第14条,除去外国外交官的孩子,每个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公民。修正法案的初衷在于对先前的奴隶授予公民身份,1898年由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判决的黄金德案则将生来就有的公民身份延展到所有人身上。该案件中的黄金德父母都是中国人,他本人在美国出生。由于当时针对中国移民的禁令,他的公民身份遭到了否认。

  生育旅客若是在面签时说谎则可被控欺诈,但实际上,他们最有可能受到的处罚就是将来申请签证时会被拒签。(去年美国一共向中国公民签发了140万份旅游签证,申请旅游签证的中国公民90%都会通过。)嘉里·霍多洛夫(Gary Chodorow)是一名在北京工作的移民律师。他曾为因被怀疑面签时说谎而遭美国拒绝入境的中国客户做过代理,他认为政府为阻止生育旅客进行的努力漫无目的,他对此感到惋惜。“实际上他们通常都不会遭到处罚。”他说,“起诉一小部分人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马克· 克里科里安(Mark Krikorian)是移民研究中心的执行董事。该中心位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是制定更加严格的移民法案的智囊团。克里科里安认为,生育旅行玷污了“公民身份的互惠性”。他指出,如果情形发展到最坏,也许就会导致他的儿子被派往海外参与军事行动,作战的目的则是为解救一位与美国几无联系的护照持有者。“现在的问题在于,公民身份是公民之间的一种社会契约。”他说,“你没有成为社会化的美国人,你不知道7月4日是怎么回事,不看美国电视,不为社会做出贡献。而非法移民的孩子至少还通过社会化成为了美国公民。在这个意义上,非法移民带来的问题也许还没有生育旅行严重,尽管前者的问题要大得多。

  另一方面,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一位名叫本村宏(Hiroshi Motomura)的移民法学者认为,生育旅行也可以作为一种筛选过程。他论证说,美国想要有钱财、有远见、有技能的移民者,那还不如要这些孩子的父母。父母们愿意花费数千美元,只是为了加大孩子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国会期待的东西他们全有。”本村宏说,“只是不可否认,他们用了迂回的方法。”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班上有一位持有美国护照的中国台湾学生,这位学生在美国发展得很好。他也听说过不少情况类似的学生,他们都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了美国。“我们兴许怀疑这些中国孩子会不会变成美国人,”他说,“但我认为,那些回到这里的孩子都会变成美国社会的一部分。

  皮特的朋友韦斯利(Wesley)去年带着妻子来到美国产子,他认为他们这些人应该得到美国人更加热情的欢迎。据他说,这么多人来美国,是因为“我们和那些墨西哥人,还有来自福建的中国人都截然不同。”他说,“我们教育程度高,经验丰富,在我们自己的领域内多有建树,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

  我问皮特和艾莉,像他们这样拼力为孩子买公民身份,是否会觉得不够正当。此时他们显出了近乎挑衅的神情。“我们有两个孩子,”皮特说,“为了他们,我们尽力做好一切。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2015年1月18日,我接到了皮特发来的短信:“本(Ben),晚上7:30,我妻子生下一个男孩,体重8.5磅,身高20.5英寸。母子平安。

  一个温暖的早晨,我又一次来到Pheasant Ridge,皮特正忙得晕头转向。曾经整洁的公寓内如今堆着鞋盒、婴儿床、婴儿车和旅行箱,堆了足有6英尺高。他们的新室友是一位来自上海的会计师,她在卧室里来回走着,正给她新生的孩子喂奶。一堆堆盖着薄膜的汤碗和空奶瓶乱糟糟地放在桌面上。“孩子还没醒,”皮特小声说。卧室门内传出微微的啼哭声。过了一会,艾莉穿着长袖的豹纹睡衣,抱着孩子轻轻地走了出来。“他来了,”皮特说,“问叔叔好。

  皮特拿出了护照,用双手捧着,就好像那是一把仪式剑。他们花200美元雇人开车,把他们送到位于全美大道的帕拉杉夏公共图书馆,在那里提交护照申请。照片上,他们新生的美国儿子头枕在床上,眼睛也不看镜头。得再过上好些年,他才能在空白的签名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艾莉于三周前分娩,这就意味着她依旧处在中国人所说的“月子”内。在中国,产后的限制非常严格。中国人普遍相信,产后若是没能好好休息,那就会导致身体不好,患上慢性疾病。人们认为坐月子的女人连微风也得躲着,穿厚袜子,戒绝性行为,不能上网,不能洗头发。在北京生下长子熊熊之后,家人不让艾莉读书,她只能听着皮特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电视。但在美国,她惊人地毫不在乎。剖腹产后一个星期她便开始洗澡,白天看《甄嬛传》——这是一部肥皂剧,演的是清宫内一名野心勃勃的皇妃施展阴谋的故事。很快,她和皮特离开公寓外出购物去了。

  “最重要的一点,”她说起坐月子的事,“那就是保暖,别吹风。”我的眼睛移向敞开的阳台门,那里距离我们坐的地方才几英尺远。她轻蔑地摆了摆手。“有些规矩实在叫人不方便,”她说,“不论如何,那都是些老规矩。

  杨氏夫妇于两天之后飞回了北京,正好赶上中国农历新年。他们住在北京一片公寓区的高楼里,我和妻子到他们小小的公寓中拜访了他们。艾莉的父母在包饺子,婴儿则睡在床上。艾莉已经在讨论返回美国的事情。“看看中国的东西有多贵,”她说着,把一张瑞士莲糖果的照片塞给我们看,“一包巧克力要100元(约16美元)。我要疯了!”他们计划搬家,不过艾莉坚决主张不买贵的家具,“因为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要回去了。

  为和Pheasant Ridge的同伴维持良好的关系,皮特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名叫“美国宝宝的爸爸”,邀请了中国各地的80人加入。这些人有的是朋友,有的只是相识,还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他们都曾经带着妻子赴美生子,或是正打算这么做。第一次发送消息时,他这样描述建群的目的:“为有过美国生活经历的爸爸们提供一个开拓机遇的平台”。这个群的成员短时间内就超过了100人。

  在他的微信群里,皮特指着名字祝贺新生儿的诞生,还分享一些激励人心的文章,比如“你的朋友圈何以意味着一切”。别的父亲则在群里发起投票:“兄弟们,你们的妻子回国之后奶量有没有变少?”这也是个互诉同情的平台。

  但皮特和艾莉,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们一样的中国夫妻要如何构筑起两个国家之间的生活,这还远未明了。从现在算起,他的美国儿子还有21年才能帮他移民,在此之前,他的移民方式只有几种。其中之一是受雇于一家美国公司,然后取得绿卡——这不大可能,因为他英语不好。另一个是通过EB-5项目为一家美国企业投资50万美元——大约是他们为儿子取得护照时花费的15倍,每年约有1万名外国人通过这种方式取得公民身份,他们每人至少要在美国创造10个就业机会。无论怎样,皮特和艾莉的儿子也许最终根本就不能成为美国公民。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在现行规则之下,等他长到18岁,他就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保留中国国籍还是美国国籍。

  皮特和艾莉离开两周以后,数十名国土安全局和其他机构的官员从Pheasant Ridge西侧的大门进入园区,他们得到授权,搜查11个房间。

  在一间房内,一个姓黄(音)的女人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她还以为是星星月子中心的员工过来送吃的,或者是通知她有包裹。她的母亲和3周大的婴儿睡在里面。来人是3名身着制服的男子,还有一位中文女译员。译员一再保证黄女士并未被捕,可她依然十分害怕,她担心他们会把她驱逐出境,还会拿走孩子的社保卡。

  “你来美国是不是为了生孩子?”一位官员问。他要看月子宾馆、妇产科医生和医院的收据。黄女士承认她曾申请过福利——妇女、婴儿和儿童特别补充营养计划(WIC)。按照黄女士的说法,这名官员变得严厉起来,“那是为公民提供的,不是为外国人,”他说,“谁告诉你可以这么做?

  “月子宾馆说的。”黄女士答道。

  官员们说,她们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他们,然后就离开了。无论黄女士有多害怕,Pheasant Ridge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在建筑群的东面,也就是皮特和艾莉住过的地方,生活一切如常。在搜查期间,生育旅客们,包括老程、小江和周女士都香甜地睡着,平静地呆满了他们的停留期。他们在网上购物,去超市,驾车出游,吃烤肉,心满意足地把新烤的汉堡包发到微信上。突袭之后5个月内,Pheasant Ridge里的生育旅客无人被捕。另一家月子宾馆有10个人被控签证造假,但他们都已经回到了中国。国土安全局说,调查还在进行之中。

  最后一次在美国见到皮特时,我们一道去Peter F. Schabarum公园散步,他经常在那里锻炼。大地和丘陵都覆盖着绵软的绿草,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皮特告诉我,如果他们还有机会搬回来,他想住在这样一座公园边上,那样他就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公园里跑步。他冲旁边3个蹦蹦跳跳的女孩点点头。“就和她们一样,”他说,“不用担心被车撞,也不会被坏人拐走。

  我不想叫他扫兴,因此我决定不向他指出,美国和其他地方一样,也有交通事故,也有坏人——更不用说奸猾的商人、卑鄙的政客和劣质的学校。皮特脑中对美国充满梦幻,他正在构想他的新企业——建立一家出租车公司,或者是房地产公司,也有可能自己开一家合法的、光明正大的月子宾馆。他乐于发现更大、更美的地方,如今他正想象着未来,那时候,他的孩子们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自己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他花了35000美元,倘若他能看到美好未来的幻影,也许这就足够了。

  离开公园,我们试着猜测街上遇到的行人哪些是在中国长大的,哪些又是在美国长大的。有的直着走,收着手肘,压着步子,我们认为这是中国人的走法。有的摇来晃去,深得典型美式阔步之神韵。皮特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始模仿这大摇大摆的步伐。“再过10年,”他咧嘴笑着说,“说不定我也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