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保:昆仑山生灵的守望者
2015年的盛夏,我们一行6人,从香日德出发,驱车登昆仑。夏日的东昆仑逶迤连绵,气象万千。山头上那永不消融的千秋雪,与雪线下的茵茵牧场、烂漫山花相映生辉,呈现出一派空灵、苍茫、高远的大美境界。
在海拔4300米处与雪线近在咫尺的地方,坐落着两间白色的板房,门楣上钉着一块牌子,上书“都兰县沟里乡合支龙野生动物保护站”。在巍峨群山中,板屋显得十分孤寂矮小,但就在这座小屋内,生活着两位热肠古道、守望着昆仑山生灵的牧民。
一位珍惜野生动物生命的人
肉保,沟里乡热龙村人,保护站的站长。是一位人到中年的藏族汉子,满脸是朴实真诚与谦和,立即使人感到亲切自在。一说起野生动物,肉保那憨厚的脸上立马凝重起来。他说:“我出生在昆仑山里,自小就跟着父亲,爹爹进山打猎,13岁那年,我就打到了第一只石羊……”
说到此处,突然一只小石羊羔就闯进了屋里,小家伙踏着悠闲轻巧的步子,径直走到主人的膝前,伸起小巧玲珑的头颅,眼神清澈如水,不断亲吻着他的脸颊和额头。肉保轻轻地抚摸它,嘴里还小声地念叨着什么。
肉保用拉家常的口气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今年5月的一天傍晚,肉保的手机响了:“喂,你是肉保吗?啊,我就找你。我是雪山乡(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的拉果。我们这里有一只石羊羔,它阿妈不认它了。你是管它们的,那你赶快过来,到明天怕就没命了……”看来打电话的人把肉保当成了专门负责野生动植物保护的人。
肉保接电话时,太阳已落山了,但他还是决定去救这只石羊羔。他和妻子德错吉开了一辆皮卡车,立即向80公里外的雪山乡进发。这本是一条牛马道,崎岖不平,白天行车也十分危险,天黑得又如锅底,不时有大石头挡路,夫妻二人只得合力搬掉一个个“拦路虎”。颠簸了一夜,天麻麻亮时,终于到了拉果的帐篷,见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石羔羊。
拉果是一位年过华甲的藏族老人。他说,昨天有三个挖虫草的人,他们看到一只正在下羔的石羊,便在羊羔落地时扑过去,母羊惊跑了。三个挖虫草的人便抱着羊羔轮换照相,嘴中还叨着香烟,并不断给羊羔脸上喷烟气,哈哈大笑。其间那母羊在远处围着转圈,不停地哀叫着,这情景则惹得愚昧无知的他们更加开心。玩够了,他们便丢下羊羔扬长而去。等他们走远了,母羊便奔到羊羔面前,但它在转着羊羔嗅了一会后,便抬头望天,好像在说,这不是我的儿女啊!终于弃羔而去。这一切被放牛的拉果看在眼里,他觉得这个羊羔太可怜了,便抱到了帐房。他拿牛奶瓶喂它,谁知这羔儿使劲摇头哀叫,一口奶也不肯吃。拉果没办法了,便想起了并不熟悉的肉保。
肉保看着这个两眼紧闭的小家伙,觉得它已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德错吉无奈地将小羊羔款款地揣进藏袍,紧贴着她那曾哺育过一双儿女的乳房,然后招呼肉保马上驱车往回赶。也许这母性的爱给小羊羔传递着生命的能量,德错吉撩开袍口一看,谁知小家伙竟睁着小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她连忙把用体温温热了的奶瓶递到了它的嘴中,小家伙便开始吸吮起来。夫妻俩会心一笑:石羊羔得救了!
从此,这个石羊羔就成了肉保家的一个新成员。
全省第一家个体野保站的成立
当然了,这只石羊羔不是肉保救下的第一只,更不是他要拯救的最后一只野生动物。之前,生活困难时期,牧民们捕杀山中野生动物,是为了填饱肚子,也拿动物的毛皮、骨头等换点零用钱。但牧民们打猎也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如打猎要分季节,不能捕杀母兽和幼仔,捕猎不能过度等等。这种古老的社会契约保护着昆仑山中的野生动物生生不息。
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亘古荒寂的昆仑山中,涌入了大批挖虫草、挖沙金、采草药、探矿、修路、推销商品的人。其中就有不少以上述职业为幌子的不法分子。他们身藏快枪、利弩,昼伏夜出,大肆盗猎。
肉保说,这些年,他亲眼目睹了野生动物日渐消亡的过程。沟里乡地域空旷、草场辽阔、湖泊密布。地接阿尼玛卿雪山,是东昆仑地区野生动物最为密集之地,也是生物多样性的标志区。而现在,这个完整的生物链已濒临断裂的危险。肉保是最早关注这里的生态环境出了问题的人之一。年轻时,在大山深处的随便一条沟中,就能看到成群的野牦牛,飞奔的野驴群,几百只一群的石羊;还有,哪个山窝有大鹿、麝香;雪豹和金雕在哪个山崖上做窝筑巢,他都知道个大概。可如今,不要说那些大型动物如野牦牛已在沟里绝迹了,就连小的动物也正在快速消失。他住的村子叫“热龙”,藏语是“沙狐很多的地方”,但现在已难觅沙狐的踪影了。这状况使肉保开始担忧起来。由此,肉保心中萌动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野生动物保护刻不容缓!他要带头保护它们!当他把这个想法向几任乡领导提出时,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保护野生动物国家有专门的机构,而且花费很大,你个人搞恐怕成不了气候。这样的回答虽然令人失望,但是肉保一家痴心不改。
2010年,新任都兰县县委书记张纪元到沟里调研。他走乡串帐到了肉保家,听取了肉保想成立一个机构,保护野生动物的想法后,立即决定给予大力支持。张纪元在柴达木盆地工作了大半辈子,自然对海西的生态环境了然于心。他认为,野生动物是都兰乃至柴达木地区的重要生物资源,有着潜在的生态、科研、经济价值,应该建立一种在国家野生动植物保护机制指导下的乡土生物资源的保护机制,可能会有更好的保护效益。
在张纪元的运作下,全省第一家不吃“皇粮”的野生动物保护站诞生了!
一开始,只有妻子德错吉是他惟一的助手。这位朴实的藏族妇女,有着一颗虔诚的心,她认定丈夫今后要走的路,需要她相伴而行。从此,无论冬夏,肉保都骑马巡视着沟里乡的山川雪原。好多次,昆仑山中那些乔装打扮的盗猎者,在他的犀利目光下显了原形。盗猎者设下的捕兽器、捕兽套等都被他一一清除。盗猎者们私下相约:“沟里再甭去了,那个‘肉包子’不好啃啊!”
肉保利用各种场合,向乡亲们宣传《野生动物保护法》,这也逐步改变了当地农牧民的生态观。以前冷言冷语说他是“羊肚子才吃饱,就管起了山羊喝水”的人,也开始说“肉保做得对着哩”;有的乡亲把收藏多年的捕猎工具自动交了出来,表示了与打猎一刀两断的意愿。
肉保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他认识到,要干好这番事业,没文化是不行的。他开始努力学习汉文、藏文。“天道酬勤”这句古训也应在了肉保身上。现在,肉保不但熟悉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各项政策法规,而且熟知各类高原野生动物的分布、种群变化,动物的习性及生物价值。这些知识后来成了他做好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生动教材。
从此,不少人以不同方式自愿加入到了野生动物保护行列。
西部矿业的王强先生,是一位一心想为野生动物保护做点实事的人。经张纪元的介绍,他亲自到沟里乡作考察,被肉保的行为所感动,一次性捐助100万元给野保站。他说:这钱我不要收条,也不要你报账,你做出的成绩就是真实的收条,我还有啥不放心的?肉保利用这笔钱,增加了守护人员和相关设备;在冬季补饲点,他给所属的社队拉上了电。
省林业厅一位负责人现场考察了“合支龙野生动物保护站”后,给予了肯定:这个野保站的实践,调动了广大群众保护野生动物的积极性,是一种群众生态保护的自觉行动,具有很好的示范作用。
人与野生动物做朋友需要一种资格
有位生态学家说:“人与野生动物做朋友是需要一种资格的。”肉保以他的爱心和执著取得了这种资格,他与他所保护的野生动物建立了一种默契。
当我们谈兴正浓时,张纪元抬头望了一眼窗子上的日影,说:“程老师,肉保的‘朋友们’快回来了,你们准备好相机啊。”当大家还没弄清他说的话意时,只见左窗口有一头白唇鹿在向室内张望,那眼神温顺明亮,似乎有所期盼;右边的窗口上,伸进了一只马鹿的头,神情急切而狂野。张纪元赶紧说,赶快关上窗户,这家伙要撒野,上次它竟从窗子跳了进来,差点弄翻了茶几啊。
肉保立即出门,我们也跟着他到了屋外。好家伙!只见三头马鹿、四只石羊都围着肉保转,争着要他抚摩。肉保用双手将他的“儿女”们轮流从头摸到肩,梳着、拍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这情景是那样的温馨和睦。此刻,天地间好像只有肉保和他的“儿女”们。因为,我们这些局外人,无法进入它们的心灵世界。
原来,肉保夫妻俩前后从雪坑中、捕兽夹下救下了白唇鹿3只,马鹿4只,石羊4只,黄羊1只。每一次救助的背后都有一个生动的故事。这些生灵被救之初,大都命悬一线,是肉保和妻子不分昼夜,像对待患病的儿女一样伺候照料。等到这些动物康复后,肉保就依依不舍地把他们放归大山。但它们已和肉保一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虽然已消失在昆仑山深处,但也会“常回家看看”。
去年冬天,昆仑山中连下了三天大雪。这正是肉保巡山的时候,他发现一只马鹿羔陷在雪地中,他从齐腰深的雪中扒出鹿羔,谁知鹿羔已饥寒交迫、耗尽了体力。肉保只得将它背回家中,等体力恢复后,才放回山中。这只马鹿的习惯是一个礼拜“回家”一次。前些天,这只马鹿十多天没“回家”了,肉保很担心它遇到了麻烦。果然,当这只马鹿终于回来时,一枝鹿角已经断了,脸颊上留着草原狼的深深爪痕。马鹿双膝跪倒在肉保怀中,鸣叫不已,似乎在诉说着与恶狼搏斗时的惊心动魄。肉保则抱着鹿头用他特有的语言安慰它。
肉保与野生动物的友情还在不断发酵和延伸,终于演绎成一个个传奇故事。
2013年国庆节的那天,肉保起床出了门,习惯地望了一眼屋前的山川。他立刻被惊呆了!昨晚下了一场雪,洁白的雪铺满了千山万岭。在广袤的三道沟牧场上,左边沟中有30多头白唇鹿,中间沟中是一群100多只的石羊,右沟中是20多只马鹿。这些动物边觅食边缓缓地向他房屋的方向移动。肉保常年生活在昆仑山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野生动物成群结队向有人住的地方走来。肉保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再看,这回可看清了,这几群动物的领头者,正是他救下的那些“儿女”们。
肉保的心中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住在山坡下几顶帐篷中的邻居们,也都出来静静地看着这壮观的场面。突然有人用手指着肉保屋后的山崖,示意他快看。肉保一回头,看见山崖上竟蹲着两只雪豹,纹丝不动,简直就像两尊雕塑。肉保叫妻子出来也来看看这奇景。
回屋后,德错吉拿出珍藏在箱底的檀木银灯,在佛龛前点上了酥油灯,双手合十,祈祷昆仑山中的众生岁岁平安……
这件事传开以后,民间便有了多种版本。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野生动物们相约聚集一起,前来报答好心人肉保。肉保则说,没有那么神。野生动物各有各自的情感,也有一定的智商,他们相互之间会用气息、鸣叫、神态、粪便、肢体传递信息。这次为啥如此神秘地“大聚会”了呢?这样的行为还需科学家们的进一步研究。至于那两只雪豹的大驾光临,不过是乘机要逮一只石羊当美餐而已,纯属巧合。
不少学者、探险家、摄影者以及野生动物保护者纷纷前往肉保的保护站考察。经历了一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体验后,无不为肉保的那份无私、仁厚的精神所感动。
2014年夏天,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资深保护专家,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兼职教授乔治·夏勒博士一行专程访问了肉保的保护站。博士与肉保做了彻夜的交谈之后,方知肉保的所作所为,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
这位资深的野保专家分别时紧紧握着肉保那双粗糙的双手,动情地说: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因为你的心和我的心在一起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