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迁徙之谜

07.12.2017  12:46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古 岳 马 新

   有关藏羚羊,我曾写过不少文字,对藏羚羊所遭受的苦难有过详细的记述。如果那是灾难和死亡,你在这里所看到的就是它生的样子,也或者是它生生不息的一个秘密。

  这是藏羚羊的生存密码,一个有关生命的秘密。对这个秘密,迄今为止,我们依然所知甚少。藏羚羊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精灵,其栖息地覆盖了包括可可西里、羌塘、阿尔金山在内的广袤大地,其总面积可能比一个青海省的面积还要大。除了一个季节,每年的大部分时间,它们一群群都分散栖息在如此辽阔的高原大地上,生存区域东西相跨1600公里。据我的观察分析,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土著游牧部落,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专属的牧场和相对固定的家园,无论怎么迁徙,最终它们还会回到曾经的草原,继续亿万年苦苦坚守下来的那一种生活。

  可是,有一个季节不是这样。这是一个迁徙的季节。

  到了这个季节,它们像是听到了一种召唤,会从高原的四面八方向一个地方迁徙和集结,而后又从那里原路返回。这是地球上最为恢宏的三种有蹄类动物的大迁徙之一,场面壮观,气势宏伟——另两大有蹄类动物是非洲角马和北极驯鹿。藏羚羊大迁徙的集结地就是卓乃湖、可可西里湖和太阳湖一带。这是一次迎接新生命的迁徙之旅,它们之所以历经艰辛赶往这里,就是要在这里产下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人把这个地方称为藏羚羊的天然大“产房”。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藏羚羊的摇篮。

  它们在每年的11月至12月完成交配。每年4月底,藏羚公羊和母羊开始分群而居,尔后,当高原的夏天来临时,大迁徙开始了,包括雌羔在内的所有母羊都会向着那个地方集体迁徙。大约一个月之后抵达目的地。而后稍事休息,一调整好身体状态,便会在那里产下新的生命,数万藏羚羊一起产羔。尔后精心哺育,过不了几天,小羊羔就能活蹦乱跳了。回迁之旅又要开始,又是一次漫长的生命跋涉。这种生命之旅,每年重复一次,一代代藏羚羊都不会忘记迁徙的季节和路线。如此循环往复,从未改变。即使上世纪末,藏羚羊由此引来灭绝性的灾难时,一到那个季节,它们依然会踏上那条迁徙之路。

  藏羚羊为何不在原栖息地产羔,而非要冒着生命危险经过长途跋涉,集结到那个固定的地方去共同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呢?如果那是命中注定的选择,那么,又是谁确定了这样一个方向,划定了这样一片土地范围,专门用来迎接新的生命?如果那是它们自己的选择,那么,它们又是靠什么来取得联系,以致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之众的生灵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启程,向一个共同的地点集结?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什么吸引着它们、召唤着它们?百思不得其解。

  一次次走向那片荒原,去寻访藏羚羊时,我与很多人讨论过这个话题,也曾设想过无数的可能,但一直没有找到一个理想的答案。依照常理,一个临产的母亲不适于远距离跋涉,应该就近找个适宜的地方准备分娩才对,可藏羚羊不是。临产前,它们都会踏上这样一条迁徙之路,千古不变。

  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是,这迁徙也许与种群的繁衍有关。如果分散在如此广袤的大地上产羔,小生命很容易受到其他猛兽的攻击而难以成活。如果成千上万的藏羚羊在一个地方产羔,即使有天敌攻击,也不至于造成灭顶之灾,其中的大部分小生命依然可以躲过一劫。从临产地多年的观察结果看,那个季节,并未发现其他动物也向那个方向集结的迹象。虽然,也总会看到狼、棕熊、狐狸甚至雪豹等猛兽的踪迹,也会看到鹰鹫类猛禽,但那当属于正常现象,而非有意集结。如此则真可以大大降低新生命出生时面临的诸多死亡风险,从而保障种群安全。

  可是,这里面涉及到一系列问题。譬如,一年一度,如此大规模的迁徙怎么能瞒得过其他生灵?那并不是一个隐蔽的行动,而是声势浩大,像是有意要惊动一切的样子。其他生灵又怎么会毫无觉察呢?如果这是某一年的一个临时的决定,每一年的集结地都不一样,还好理解,而如果每一年都是如此,其天敌类猛兽也不难发现这个秘密,那岂不是会招致更大的危险,蒙受更大的灾难吗?

  也许,其中的秘密隐藏在它们迁徙的路径里面。迁徙之前,它们散落在高原荒野之上,开始迁徙时——甚至在整个迁徙途中,它们都像是三三两两随处走动的样子,步履中没有显出丝毫匆忙的样子,一天天,只是缓慢地移动,日出日落,它们每天的生活与往常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因为其迁徙距离的不同,开始迁徙的日子也各不相同,它们只在意抵达的日期,所以,看上去,藏羚羊种群的迁徙之旅乱象丛生,扑朔迷离。而且,整个种群移动的方向也是不一样的,那是由它们栖息地的所在方向决定的。如果它们栖息于羌塘以西,那么,它们就会往东;如果它们在南部草原,则会往北;如果原本在阿尔金山腹地,则需要南下……启程于不同的方向,又向着不同的方向缓缓移动,再将这种大迁徙置于无比辽阔且山河纵横的高原大地上,谁都无法窥探并知晓其迁徙的秘密。

  如果你仔细留意,这个季节,它们只会朝一个方向移动,那方向在它们的心里,每一只藏羚羊都心领神会。在这个季节,假如你从高空长时间注视青藏高原的这一片土地,你就会看到一个奇观,所有的藏羚羊实际上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在移动,最终都会汇集到那个神秘的地方,好像每一个步子都经过了精确的推算。于是,无论它们从何时何地开始迁徙,但抵达的日期都惊人地一致。抵达之后,新生命降临,生命欢乐的盛宴开始,一代又一代生灵的繁衍继续。

  我留意过马塞马拉和塞伦盖提大草原上非洲角马的大迁徙,整个迁徙途中,几乎都伴随着非洲狮子和鳄鱼的影子。而藏羚羊却似乎骗过了所有天敌的眼睛。但是,很显然,它们忽视了人类的眼睛。上世纪末期,藏羚羊之所以招致大批量盗猎屠杀,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次大迁徙导致的灾祸,盗猎者循着藏羚羊迁徙的路线一路跟踪而来,整个藏羚羊种群几近灭绝。在未来,如果我们书写这一段历史,也许会把藏羚羊所遭受的这次大劫难列为世纪性的生态灾难。当然,随后中国政府在这片土地上组织开展了一系列世界性的反盗猎行动,规模空前,成效显著。而今,枪声终于已经消散,盗猎者也已远去。要不,现在的世界上恐怕已经没有藏羚羊了。幸好它们还在,而且,种群也在渐渐恢复。一年一度的藏羚羊大迁徙还在继续,迁徙的路径也并未因此而发生丝毫的改变。

  不知道,当初是谁为藏羚羊精心设计了这样一条网状的迁徙路线图,但它也许真的存在——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除非你我也能变成一只藏羚羊,跟随它们一起迁徙和漂泊,否则,我们永远无法看到真相。即使我们试图去破解其秘密,那也是一种猜想,而非真相。从某种意义上说,万物皆有这等秘密,我们尽可以猜想,却未必能破解。也许万物本身也并不希望破解这些秘密,因为它从未说过,一直在等待我们的破解。

  时评:大自然离我们远吗?

  古岳的新书《生灵密码》日前付梓成书。书中,他以一位自然书写者的笔触,为那些漫步在青海大地上的野生动物绘出了一幅幅显而易见,亦或是隐而未显的素描“。我们与大自然原本并没有这么大的隔阂,而是血脉相连,心心相印。只是到后来,我们才渐行渐远,好像远得已经无法回去。”他在自序中说。

  作为这本书的开篇,《藏羚羊迁徙之谜》不啻为全书的点睛之笔。动物的迁徙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蓝色星球上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它们万千结群,浩荡而去;它们不畏艰险,翻山越岭;它们向死而生,洄游南飞。在大自然物竞天择的演化中,由各种生灵上演的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体行动,尽管成功概率极低,它们却始终义无反顾,其准确的方向感尤其令人拍案叫绝,仿佛一张人类永远看不见的导航图,指引着它们不断追逐着生命的源泉。

  公元2017年9月15日18点32分,当人类发明的土星探测器“卡西尼号”游弋星际20载,在距离地球14.88亿公里外的太阳系,向地球发出最后一个讯号之际,驰骋于人迹罕至的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们,却对这次外太空最伟大的谢幕毫不在意。它们正在履行一项更古老,更简单,更崇高的使命:绝无二心地投入人类星球的怀抱,延续并抚养这个地球上的生命。当你认识了这种大迁徙背后的神圣与不朽,你就很难再对它们全体的生死存亡漠不关心了!

  万物有灵,是因为大自然有好生之德。在世界许多民族的古老观念意识中,人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因此,人们对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森林和山川都充满着亲人般的敬意和神祇般的敬畏。这种对生命共同体的觉知,这种对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持续的感动,不都是试图趋向于对大自然本在的“一种天然的诠释艺术”吗?借用大家耳熟能详的大型纪录片《动物世界》的画外音:“你发现了吗?在西部广大地区,都发现兔子白天出来觅食。看来,我们将无法指望明天会紫繁蒌花开花了。同时,今晚的火烧云也十分迷人。因此,我劝告各位,明早外出之前,最好先看看天空,如果你眼中噙着眼泪,那便是要下雨了。”

  当然,大自然也不是永恒的莺歌燕舞、风平浪静,许多的时候它会露出残酷、粗粝、肃杀的一面,就如同苍茫天地间那一个个生灵所宣示出来的野性的骄傲。刚刚斩获了2017年希腊第五届奥林匹克巡回展“ZEUS”GPU(国际摄影家联盟)银牌及“APOLLO”评委推荐奖的焦生福的摄影作品《愤怒》,就把我的思绪带进了生育我长养我的三江源故土。这片地理位置独绝,集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元性于一身的辽阔大地,因其高寒高海拔、纯净少人迹而被世人誉为南、北极之外的地球“第三极”。又是何其有幸,中国的第一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居然能够选定青海的三江源!我想,除去这里本自天成的原生态,除去这里有最纯粹的大自然,除去三江源头涓滴融冰越百川入大海的静气,应该还有更多既清晰,又有力的特质为世人所瞩目,并帮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发现惟心有猛虎,才能细嗅蔷薇的野性之美。

  “保存风景、自然、历史遗迹和野生生命,并让它们不受损害地传给后代,供人欣赏。”1916年颁布的《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组织法》定义了国家公园的历史使命。作为借鉴,如何最大限度地保留原生态,如何尽可能多地逊让于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如何让人类的荒野精神在这里得到映照,应当是三江源国家公园今后勉力而为的方向吧。

  然而,现实中,栖息地的丧失,偷猎者的觊觎,乃至消费主义者的贪欲,使得大自然中原生态的美日益成为一种稀缺资源,与之休戚与共的野生动物们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倒下,我们始才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出偏差了。要知道,大自然中的生灵与人类息息相关,其兴衰有自然规律,但人为的干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特别是当人类正在走向智能时代的当下,它们的岌岌可危和种群消失就是不可逆的,甚至是不可复制的,即使驯化、再造也是假的。毕竟,人类最终还是要面对自己的。

  “看一眼缤纷的河岸吧!那里草木丛生,鸟儿鸣于丛林,昆虫飞舞其间,蠕虫在湿木中穿行,这些生物的设计是多么的精巧啊。彼此虽然如此不同,但却用同样复杂的方式互相依存,而它们都是由发生在我们周围的那些法则产生出来的,这岂不是十分有趣!”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的结尾写下了这样优美的文字。那么,我也祈愿与我们人类居处咫尺之遥的生灵们安稳如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