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梦·青海故事 雪落唐古拉——三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01.04.2016  08:12

  从昆仑山口到唐古拉山口,南北横跨五六百公里,翻过一山又见一山,正如《青藏高原》这首歌唱的那样,“这里山川相连”。这里的山远看很高,上到山口,却不觉得高峻;这里的川,并非川流河谷,而是一道又一道几十公里甚而上百公里宽广平缓的草地。这里,天高云淡,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景色壮美。从北向南,楚玛尔河、沱沱河、当曲汇聚成了长江之源。这里,草原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湖泊中,鱼儿翔集;河边湖畔,百鸟嬉戏;草原上,可爱的藏羚羊,欢快的野驴,或觅食或狂奔,显得自由自在……夏日里,不少内地来的年轻人驾车旅游,还有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专程来此游玩,欣赏着这奇特的美景,其乐无穷。然而,老天爷并非永远仁慈宽厚,有时也会变得特别凶悍,把猝不及防的灾难洒向人间。

  (一)

  唐古拉山乡是格尔木市代管的一块飞地,乡政府所在地距市区四百多公里。该乡本来归玉树藏族自治州管辖,但因重重大山阻隔,交通极为困难,距离格尔木市虽然也有四百多公里,但由于有青藏公路连接,交通比较便利,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青海省人民政府就决定该地由当时的格尔木县代管。唐古拉山乡虽仅为乡级建制,牧民不过一千人左右,养育着九万头(只)牛羊,但从格尔木出发,翻过昆仑山口到青藏两省交界处长达460公里的地方,只有这一个乡级政权建制,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这里有万里长江第一桥,驻有兵站、运输站、油泵站、雷达连,还有水文站、气象站,对于青藏线军民的物资运输具有不可小视的保障作用。唐古拉山乡地图上的面积达五万平方公里左右,虽然一大半草场借给西藏安多县牧民放牧,本乡牧民流动放牧的草场仍有两万平方公里之多。面积很大,草场却并不富足。因为海拔都在四五千米,地势高峻,牧草生长期短暂,草长得低矮而稀疏,产草量很低。为了减轻冬春草场的压力,牧民们每年八九月在青藏公路两侧草场剪毛、清点羊群、完成交售任务、搞完年终分配后都要尽可能地推迟进入冬窝子的时间。为此,他们赶上羊群,朝冬窝子的方向走一段,在水草较好的地方扎下帐房住几天,让牲畜吃吃草再朝冬窝子的方向走。唐古拉地区的八九月,天气还不是很冷,降雪一般也比较少。可老天爷却有不按规矩出牌的时候,1985年10月17日,风云突变,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灾降临唐古拉草原。10月17日中午,黑云压向大地,鹅毛大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半夜。要说也怪,雪大而又未起风,辽阔的草原一下子被六七十厘米厚的积雪盖得严严实实,气温也骤然降至零下三十度左右。10月21日,我陪同时任青海省省长的宋瑞祥同志乘坐中央派来的空军伊尔——18运输机察看灾情,从昆仑山主峰到唐古拉山主峰青藏两省区交界。从飞机上向下看,到处白茫茫一片,裸露的山体、山石一点儿也看不到。半个月后,青藏公路上汽车勉强可以通行,车辆在雪地上压出了两道“沟槽”,饥饿难忍的野羊以为“沟槽”里有草可以充饥,便纷纷涌入“沟槽”,结果草没吃上,反而被压死在汽车的车轮之下。驱车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不时可以看到野羊的尸体,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睹。汽车通行后,我第三次上唐古拉乘坐的是北京吉普,过了风火山,看到路边百米之外有一顶牧民帐房,我让司机停车一起去看望一下牧民,距离虽一百多米,可行进在深达多半米的雪地里,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有时甚至不得不四肢并用,好不容易才进了帐房。帐房里只有一位老大娘,费了老大劲才听明白她所说的意思。原来,她家的人和羊群都被困在几里外的雪地里。我让司机给老大娘留下我们仅有的两块饼子,就在司机的搀扶下回到了车上。

  (二)

  时间回溯到1985年10月18日。早晨8点左右,我接到时任唐古拉山乡党委副书记的盖春生打来的告急电话,他说10月17日11时到18日晚上20时左右,唐古拉山地区连降33个小时暴雪,辽阔的草原被半米左右的积雪覆盖,牛羊吃不上草不说,更为严重的是,处于转场途中的牧民没有干牛粪取暖和烧茶煮肉,没有吃的,饥寒交迫,情况十分危急。

  放下电话,时任格尔木市委书记的我立即召开市委、市政府领导紧急会议,研究部署救灾工作。会议分析了这次灾情的严重程度和可能产生的后果:首先是转场途中的牧民缺乏御寒装备,又没有当地惟一可做燃料的干牛粪烧茶煮肉,没吃没喝,更谈不上取暖,日子拖久了,势必会严重威胁群众的人身安全;二是低矮的牧草完全被半米左右的冰雪封压,冰雪融化得等到来年春天,这半年时间牛羊无草可吃,牧民因此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生产、生活资料,灾后恢复发展也将十分困难。会议决定要把救灾作为当前市委、市政府的首要工作任务来抓。并确定由副市长英青加立即带领工作组赶赴灾区查看灾情。会后,我即赴青海钾肥厂招待所向正在青钾调研的省长宋瑞祥同志汇报。由于灾情严重,省政府及时向中央作了汇报。过了一两天,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万里同志打来电话询问灾情,我汇报了七八分钟,万里同志在向受灾群众表示亲切慰问后讲了三句话:“兄弟民族地区,你们要做好工作,保证不死人”!我向市委、市政府领导同志传达了万里同志的指示,大家一致表示,要以强烈的政治责任心,排除一切困难,做好救灾工作。10月22日,党中央派来一架空军伊尔——18运输机察看灾情。我陪同宋瑞祥省长乘飞机于灾区上空察看以后,省政府正式向中央报告了灾情。鉴于以唐古拉山乡为中心,包括玉树州西三县、藏北安多县大片地区雪灾严重,第三天,中央就派兰州空军崔参谋长带领两架空军黑鹰直升机进驻格尔木机场,接着又派来空军运输机执行空投救灾物资的任务。当时的空军格尔木场站刚经过整编裁员,工作人员少,但仍全力保障了飞行安全。据说我国当时仅买了五架美国的黑鹰直升机,为唐古拉地区救灾一下子就派来两架。仅此一端,就足以看岀党中央、国务院对藏区救灾工作多么重视,对藏区群众多么关怀!

  空中巡察以后,我们深感灾情严重,于是又召开市委市政府专题会议进行具体部署,成立了市救灾指挥部,我任总指挥,一位主管农牧业的副市长任副总指挥,下设办公室,由市农牧局局长任主任。为了救灾,市上先后派出了五批工作组,由市领导带队轮流上山现场指挥,具体组织救灾工作,我担任第一批工作组组长。第一批工作组是乘黑鹰直升机去灾区的,宋瑞祥省长和我们同机飞赴现场察看灾情,指导抗灾工作。从高空向下望,但见地上白茫茫一片,阳光照射下的山梁好像玉龙翻滚,可此时此刻,我们哪里有心情观景!省长和我一样,也是表情凝重,思考着这个灾怎么救法。直升机不同于客机,六七千米的高空缺氧十分严重,但不到实在坚持不了,谁也不好意思打开氧气箱吸氧。前几年翻看老照片,我和省长当时的那副样子好像处于半休克状态!

  宋省长亲赴灾区考察后,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书记秦青荣、州农牧局局长张化旭等领导同志也先后来到灾区实地察看,和我们一起研究救灾方案,指导救灾工作。省政府也派来了以侯少卿秘书长为首的工作组,帮助我们协调各方面的关系,解决经费保障和所需物资的调运问题。驻格解放军,省、州和西藏自治区驻格单位主动捐钱捐物,支援市上的救灾工作。灾区群众急需燃料,格尔木地区可作燃料的木材不足,工作组一动员,西宁地区的建筑公司立即派车无偿送来,为我们的救灾工作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回顾当年的救灾过程,第一阶段是向灾区空投食品、饲料、墨镜、棉衣、棉鞋,解决受灾群众的燃眉之急,进而空投木柴,解决群众的烧茶煮肉和取暖问题。冻饿中的牧民群众收到空投物资后,心情无比激动。听机组工作人员讲,他们几次看到雪地上跪着的牧民手捧哈达向他们挥舞致意。由于空投及时,那次雪灾中虽有冻伤致残的情况,但无一人死亡,这应该说是那次救灾工作的最大胜利。准备空投物资,最难的是要把木柴砍成半米左右长,并用二三道铁丝捆紧,而后才能从高空往雪原投放。空投饲料,也只能在可盛一百公斤的麻袋里只装二三十斤饲料,装多了,投到地上麻袋就会摔破。这些准备工作很具体,很琐碎,为准备好第二天的空投,往往要熬到夜里二三点,有时甚至到了四点五点。这些活当时都是由机关干部、职工干的,夜餐仅有两个饼子,一杯开水,但大家还是争先恐后,没有听见过谁叫苦喊累。唐古拉山的空投前后进行了十八天,后来转为向玉树西部灾区和西藏安多县空投,市上的唐古拉救灾工作进入了第二阶段。

  (三)

  唐古拉救灾第二阶段的任务,是帮助牧民屠宰濒临死亡的羊只,以便收回残值,尽量减少损失,并且要帮着寻找跑散的牦牛,设法保护适龄母羊和二等羊①,以利于灾后恢复生产。

  空投告一段落。受灾已近一个月,吃不上草的羊一旦卧下就再也站不起来,死亡会越来越多,怎么办?经救灾工作组和乡干部商量,如果能帮牧民把羊群赶到公路边,这个问题就有可能解决。但要走好这一步,需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要有可在雪原上推雪开道的大马力推土机;二是要弄清受困群众的方位和地势状况。机关干部心系群众、作风过硬,一有号召,就争先恐后。有个名叫郭多杰的藏族干部自告奋勇,说他身体好,可以先去探路,几位年轻点的市、乡干部在他的带领下,冒着零下30摄氏度的凛凛寒风,艰难地奔驰在雪原上,只用三四天时间就大体弄清了受困群众的所在方位。这个郭多杰,以后还历尽艰难,东奔西走,帮助群众找回了许多走失的牦牛。没有大马力推土机,只能求助于当地驻军。历年来,格尔木军民共建文明城都搞得有声有色,军民鱼水情十分深厚。经过联系,当地驻军后勤和工程部队很快派来了十台大马力推土机,青藏兵站部驻格指挥所还派出了108位干部战士组成救灾突击队,上山帮助地方救灾。他们用推土机在雪原上推出了直达受困牧民帐房的一条条通道,帮助牧民把羊群赶到了公路边。随后,干部战士齐动手,屠宰濒临死亡的羊只,对生产母羊、二等羊重点补饲。临死的羊虽然很瘦,但羊肉仍可食用,羊皮也可以出售,这样一来,就减少了受灾群众的损失。那时的市、乡干部,迎着凛冽的寒风坐在推土机上指引驾驶员推雪开道,帮助群众艰难地把羊群赶向公路旁边,又亲自动手帮着屠宰难以挽救的瘦弱羊只。有的人冻肿了手脚,仍然不肯休息;有的人技术不行,搞得满身血污,也没有任何畏难之色,连平日工作积极性不是太高的人,这时也都不甘落后。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感慨。看来,我们的干部在危急关头还是靠得住的,我们的民族是任何艰难险阻都压不垮的。上山救灾的人民解放军,更是哪儿艰苦哪儿去,成为抗雪救灾的一支坚强有力的突击队。青藏兵站部派往灾区的108位干部战士,被灾区群众称赞为唐古拉山上的一百单八将。

  如何才能帮助群众把生产母羊和二等羊保护下来,是当时面临的一个难题。单靠补饲,需要的草料量很大,且因时间太长(到来年牧草返青还有半年之久),成本太高,很难付诸实施。如果能把羊群转移到冰雪尚未覆盖的草场上去,等来年冰雪融化牧草返青后再迁回各自的草场,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正好,昆仑山下草场,原是本市阿尔顿曲克区哈萨克族牧民的夏季草场,哈萨克族牧民迁回新疆后,接收这些边远草场的郭里木德乡蒙古族牧民尚未对它加以利用。还有一个十分优越的条件就是,当时青藏公路上从西藏返回格尔木的卡车多数都是放空车,说服这些空返车司机帮助群众把羊拉到昆仑山下草场,就可夺取唐古拉抗雪救灾的决定性胜利。于是,我们邀请交通管理人员、青藏兵站部格尔木指挥所成员与市救灾工作组的同志一起,组成专门的工作组,在公路上设卡拦车,说服空返车辆司机帮助群众无偿拉羊到二三百公里外的昆仑山下草场,同意帮忙的司机可以优惠价售给一只肉羊。常年驰骋在青藏线上的司机,说到帮助受灾牧民,几乎没有拒绝的,且多数人也不要那只优惠羊。这样,军民齐动员,十多天日子,32000只生产母羊和二等羊就和他们的主人一起到了昆仑山下的草场。得救的牧民,从心底里感谢党和政府,感谢人民解放军。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地祝福党和金珠玛米。第二年,春暖草青,牧民们赶着自己的羊群牛群,跨越昆仑,走牧可可西里草原,穿越风火山,又回到了自己的草场,回到了自己的家园。由于保全了这些生产母羊和二等羊,三年过后,唐古拉山乡牧民的牲畜就恢复到了灾前水平。

  那次抗雪救灾已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回忆起来,我仍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那次救灾工作,真是一次面临险情的党政军民大合唱,下级有困难,上级帮助解决;地方有困难,驻军倾力支援,从而保证了救灾任务的顺利完成。当时,我辞去市长就任市委书记仅三个月,新市长尚未任命,工作压力很大,但重任在肩,只能一往无前。第二次上山,因感冒而引发肺水肿,不得不下山,一边治疗一边在机场组织空投物资。病情好转后,又乘车上山。当时虽值冬日,但天气晴朗,加之冰雪反射,雪原光线异常强烈,导致我的紫外线过敏性皮炎越来越严重,全身奇痒难忍,手一抓就溃烂流黄水,1986年元月初不得不在解放军22医院住院治疗,春节后又在省委领导的关怀下去上海治疗。经半年治疗,病情虽有所好转,但从此落下了难以根除的痼疾。就个人而言,这应该说是一种牺牲,一种付出,但这种牺牲是必要的,这种付出是值得的。在青海工作、生活的几十年间,我耳闻目睹了多少这样的牺牲和付出,多少难忘的人和事至今一想起来仍不由怦然心动!(本文作者系原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

  注:①牧民将上一年的羊羔称作二等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