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青南的拜谒之旅——玉树康巴文化瞥观(下)
制作黑陶的艺人。张翔 摄
格萨尔塑像。(马钧 摄)
静卧水中的嘛呢石。张翔 摄
玉树囊谦县的藏族民间歌舞艺人。张翔 摄
玉树藏式陶壶。(资料图片)
青海新闻网讯
3.
文扎在2008年出版《寻根长江源》一书,出版社的名头不大,书籍的装帧设计看上去也貌不惊人,可那里边的文字,那言说的气息,却是坊间书肆里少见的,区区千把册的印数,传播到的空间极为有限自不必说,如果不是我们这次采访的机缘,这本书也不可能捧到我的双手之间,它在某个时刻给我的一个感觉就像是徐渭画笔下“闲抛闲掷野藤中”的那些赛似珍珠的野葡萄。正是这些让人久违的文字,撩开了游牧文明的宝箧。我舍不得用我拙笨的文字去消减掉这些文字所散发出的光芒,我只想将它们像珍珠一样一粒一粒排列若干:
——“从小熏染过牧区文化的人,就知道每当夜幕降临草原的时候,在星光下无数酥油灯照亮了一个个充满好奇的眼睛,远古的传说弥漫到整个空间,想象跨越雪山,驰骋于无际的草原。”
——“他们对于山系的命名和河源的认定有着相当丰富的科学内涵。对山水空间的认识具有十分准确的角度和概念。在他们的眼里,与周围每座山都有亲属关系,有的还存在君臣师徒的关系,在世代相传的口头文化中都能够查到那些山水的‘户口’。”
——“时间之于游牧人来讲是粗线条的,而且是无处不在的。昨天和今天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去年和今年之间除了十二属相的变换外,月亮还是去年的月亮,太阳也是去年的太阳。一天的时间看着太阳的脚步而定。当晨光洒向太空,帐篷顶上飘出一缕青烟,牛羊走出圈窝;雪山拖出长长的影子,暮归的牧鞭声响彻云霄;月亮从上弦变化到下弦,尽管它的阴影部分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但是从初三到二十,每一天都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名称,无法躲开游牧人的视线。当旱獭封洞,棕熊匿迹,河流结冰时,他们知道这是冬天的预报;当雷声隆隆,雪山下流水潺潺,黄鸭盘旋于沼泽上空时,它们透露的是同一则消息——春;当绿草遍野,花香四溢,蜜蜂忙碌时,他们知道生产的季节到了,就开始打酥油、剪羊毛、缝制帐篷……草原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开牛奶的香味,黑颈鹤带着幼仔试飞时,它们向牧人告诉的是收获的季节。游牧人的日子与那人为的‘时针’没有关系,也不从那假设的365张日历中穿过,月亮是他们每天翻看的日历,太阳是掌握早晚的时钟,银河、北斗星是季节流转的值班,还有那千年雪山以其丰富的阅历告诉他们一年的年景以及世事的变迁。岩羊产羔时有一连几天的阴雨,那叫‘岩羊产羔穿石雨’;而野驴产仔时有七天的晴天,那叫‘野驴晴天日’;白唇鹿发情时多云阴天,那叫‘鹿鸣交配日’,他们知道这期间不下雪,冬天就不会有雪灾;天鹅、黄鸭们带着幼仔浮水的那一天就是‘世界煨桑日’,这一天就要攀高峰、挂经幡、撒风马。游牧人的日历是大自然,游牧人的日子是一番风景。”
文扎的这些文字,让我遥望到了人类文明的粼粼波光,触摸到了各色人种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各个邦国、各个部落、各个地区所创造的绵延至今的万千智慧。此刻,我想在时间的、历史的坐标上,放入与高大陆时空遥遥相隔的古希腊作家赫西俄德撰写的名作《工作与时日》:
——“你要注意来自云层上的鹤的叫声,它每年都在固定的时候鸣叫。它的叫声预示着耕田季节和多雨季节的来临,它使没有耕牛的农夫心急如焚。那时候,你要精心养壮牛棚里的头角弯曲的耕牛。”
——“要避开勒那昂月(在阳历1月下旬和2月上旬)的不幸日子,这个月中每天都可能有牛冻死。北风之神在大地上吹着寒气,人类便会尝到霜天雪地的苦头。北风越过马群遍地的色雷斯,吹到广阔的大海上,搅得海水汹涌翻滚,所到之处,大地森林发出吼声,山谷中枝叶繁茂的高大橡树和粗壮的松树连根拔起倒在丰产的大地上,浓密的森林发出呼啸,野兽冷得发抖,尾巴夹到两腿之间,甚至身上长有浓厚毛层的动物也是如此,尽管它们胸毛厚密,北风的寒气也能吹进它们的心窝。”
——“当蜗牛从地上爬到植物上以躲避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时,这就不再是葡萄园松土的季节了,而是磨砺镰刀,叫醒奴隶准备收割的时候了。”
——“在菊芋开花时节(在阳历6月份),在令人困倦的夏季里,蝉坐在树上不停地振动翅膀尖声嘶叫。这时候,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甜;妇女最放荡,男人最虚弱。那时天狼星烤晒着人的脑袋和膝盖,皮肤热得干燥。”
——“当猎户座和天狼星走进中天,牧夫座黎明时出现在玫瑰色的天庭时(在阳历9月份),佩耳塞斯啊,你要采摘葡萄,并把它们拉回家;在阳光下晒十天十夜,再捂盖五天,第六天把快乐的狄俄尼索斯的这些礼品装进器皿。但是,当普勒阿得斯、许阿得斯(金牛座的七颗星)和有力的奥利安开始降落时(在阳历10月末),要记得及时耕地。于是,刚好完成了斗换星移的一年过程。”
正是在这样的时空穿越中,我聆听到了人类的心脏原来有着如此共同的跳动,感受到了那自古远就开始在地球各处,在先知者的脑颅开始的智慧的脑波振荡,它们颤动着不约而同的频率,迢递、波及,像空气一样遍在于地球。眼下,我虽然没法深入藏族文化浩繁的典籍,但我已经从文扎撩开的冰山一角,窥望到游牧民族对大自然、宇宙和人自身,有着难以计数的民间知识、民间经验,就是在那些口耳相传的传说和故事里,也能像所罗门的魔毯那样,抖落出藏民族有关自然、社会、医药、星象、狩猎、植物、音乐、博物学等等方面包罗万象的智慧。我甚至以为,这样的智慧,不单单只贮存在由德格经院印刷而广布藏区的一张张条状的经文里,贮存在那些藏族书写者撰写的多如牛毛的著作里,它还弥散在黑帐篷里,弥散在一个个牧民在某个山口撒放风马,高诵“拉加罗”的日子里。
与我们头脑里经由教育而获取的种种智慧相比,草原文明里的智慧,不是来自书本,更不来自课堂上专业知识的授受,它直接来自生活,来自一个牧人对自然天地万物亲切的观察、直接的体会,来自风雪,来自鸟鸣,来自星汉。它的特性属于性情,属于血液,属于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总之,它是沾着地气、带着温度、冒着气息的常识与经验,这般与万事万物相感通的脑力与感知,已经在间接知识跃居直接知识之上的现代人身上,越来越罕见了。
一种与万物相关、相连通、相感应的精神体验、心灵秘法,甚至可以说是关乎知见的这种信仰,我不知道在游牧者的疆域之外,在被现代技术催熟的“新新人类”那里,还葆有多少。
4.
文扎在格萨尔学领域,有着自己独到的眼光。他认为《格萨尔》史诗的说唱,是青藏高原藏族游牧文化的产物。他还进一步区分出农业区和牧业区《格萨尔》史诗说唱的差异:在农业区大都是以书本的形式流传,而牧业区则是以说唱艺人精彩的现场说唱形式来流传。涉及的读者或听众面,牧区远远大于农区。其影响力渗透到藏区牧民的言谈举止之中,甚至渗透到了骨髓,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仲”文化基因。“仲”的传承方式是神秘的,从最初的“仲”不知经过了多少世纪的传承,在青藏游牧文化区才出现了一种特殊人物——“仲巴”,即仲文化说唱艺人。这种仲文化的说唱不是靠记忆,也不是靠学习,而是以一种类似“文化基因”的遗传方式,从某位缘定的人体中激发出来的。譬如,文扎记述过的“仲”文化集大成者,治多县治渠乡治加牧委会牧民才仁索南,他不但能说324部《格萨尔》史诗,还能说唱《宇宙演绎》,文扎为此强调说:“这是比《格萨尔》史诗更长、更加丰富多彩的说唱内容。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说唱艺人会说《宇宙演绎》。”文扎还粗略地计算过才仁索南有关格萨尔的记忆量:“保守地估算,他的说唱内容超过6480万字。每天以6小时的时间说唱,需要8年的时间才能结束。”
如此超强的脑力记录,以一种游牧文明之外的人们不可思议的方式,静静地创生在草原腹地,而在2014年年初,江苏卫视推出的国内首档大型科学类真人秀电视节目《最强大脑》,伴随着火爆的收视率,世人开始对人脑产生的各种奇迹连连发出惊叹。可以想见,这些被人类的脑力风暴震撼得狂热起来的观众,没有多少人知道在雪域高原,还存在着更加神奇的“仲巴”,这些目不识丁的牧民,往往在某个时刻,凭借着一出梦境的神秘启示,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说唱。
这种更值得人们关注的奇迹,让藏族文化透射出更为炫目的光芒。因为在别的文化中我们已很难看到这种神奇现象,我们便越发对其叹为观止而不能止。
在这里,我想公布我的另一个发现。这个发现的契机和机缘,来自我此行随身携带的一本书籍——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杜撰集》。我选择它是因为这本书文字不多,还配有大量的插图。出版社以“名著图典”的创意,试图将文字和图片“链接”起来,让读者来一次网络时代的“超文本阅读”。更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理由,可能来自其中一篇小说的篇名——《南方》。我们这次的采访,是在青海的南部地区,于是这个事实上与玉树风马牛不相及的小说,因为一种方位词语的暗示力量,让我在直觉上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但最终让我既感意外又欣喜不已的是,我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发现了南美大陆上的“仲巴”。这是博尔赫斯在七十年前写下的一篇有名的小说,篇名叫《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书中这样描写了这位有着印第安血统的超强大脑所秉具的强大记忆力——
“伊雷内奥·富内斯列举了《自然史》中记载的超凡的记忆力的事例:波斯国王西罗能叫出他军队里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庞塔斯古国的密特里达特斯大帝能用22种语言治理他的帝国;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发明了记忆训练法;梅特罗多罗只要听人念一次,再长的文章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他确实不明白这类事情有什么惊人之处。他对我说,在淡青色的马把他甩到地上的那个多雨的下午之前,他同一般人毫无区别:可以说又瞎又聋,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住。……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他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时,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纷繁、那么清晰,以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晰,简直难以忍受。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瘫痪。他并不在意。我觉得他认为动弹不得是最小的代价。如今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好得不能再好了。”
富内斯令人不可思议的记忆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博尔赫斯是这么描述的——
“一眼望去,我们能够一下子感知到:桌子上有三个杯子。而对于富内斯来说则是:一株葡萄藤上的所有枝条,葡萄串,上面的每一颗果粒。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分,天空南方云彩的形状,并在记忆中将其与一本他只看过一次的书的大理石花纹封面,或者是切布拉赫战役的前夜,船桨在黑河里掀起的浪花作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记忆:每一个视觉印象都跟肌肉感觉、热能感知等等相联系。他能够重新记忆起他做过的所有梦,以及在半睡半醒之间脑中的印象。有两三次,他甚至把完整的一天重新再现,没有丝毫的犹豫,但这种回忆仍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他跟我说:‘我自己一个人所拥有的记忆比从古至今整个人类拥有的记忆总和还要多。’……凭直观我们完全认知黑板上的图形,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而以同样的方式,伊雷内奥却可以识记山上庞大畜群中的一只小马驹散乱的鬃毛,漫长的守灵夜一位亡者的多种表情。我不知道当他仰望夜空的时候到底会看到多少颗星星……实际上,他不仅仅记得每一座山上、每一颗树上的每一片叶子,而且还记得看到它们或想象到它们的每一个场合。为了用数字注明,他决定将他度过的每一天浓缩成七万条记忆。但是两条顾虑使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这一工作的无穷无尽;二是这一工作的徒劳无用。他认为,到死的时候,他甚至连儿时的记忆都无法整理完。”
“他是一个多种形状的世界、瞬息变化的世界、一个精确得几乎让人无法容忍的世界孤独而又清醒的旁观者。巴比伦、伦敦、纽约,这些大城市以它们极致的繁华模糊了人们的想象力;在那些拥堵的城堡里和热闹的大街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得到那微妙世界的热量和压力,而这些东西却每日每夜不断地汇聚在生活在南美洲贫困区、幸福的伊雷内奥身上。”
我当然知道以上不无夸饰的文字都是这位小说家充满睿智的虚构,但它在本质上不是一个空穴来风的事情,它必定是有着博学的博尔赫斯所发现的那种深藏在人脑里的精神奇迹的种种现实依据。我的这种发现和联系,丝毫无损于藏文化里“仲巴”享有的固有荣光,相反,它让我见识到这种精神伟绩其实是人——或者是那些才能超群者本应秉具的特异功能,但不幸的是,越来越多的族群在文明的进化中,丧失了这一伟大而神奇的禀赋。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在地处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在雪巅之下游动的牧人那里,时或听闻到“仲巴”的说唱。这当是灵光闪耀的草原所深藏的巨大秘密之一。
据说,狼毒花是草原衰落的征兆。可是狼毒花转世之后变成的藏纸,开始承载起木质硬笔的一次又一次书写。